深夜,黑天鹅堡的后花园仅有零星的路灯用于照明。
它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让起夜值守的侍从们更好地辨认脚下。
而每当此时,黑天鹅堡往往已经陷入酣眠。
但今天不同。
大堂灯火通明,灯光从长长的落地玻璃内部透出,以至于本该隐于夜色的城堡看上去仿佛披上一层光晕。
黑天鹅堡的主人,格拉比帝国的御殿骑士,同时也是鲜血军团的最高统帅,至寒,正端坐于造型古典的长沙发中央。
他的表情并不似以往沉静,此时反而显得有些严肃。
这也是当然的。
当得知远在伯加的石墙要塞所发生的事情后,他便再无睡意。
两名负责联络前方的军官正肃立于他的面前。他们都是直属于至寒的联络官,让这位统帅可以在黑天鹅堡掌握全国各地的下级机构的情况。
而两位联络官的表情可就不能只用严肃来形容了。
“大人,石墙请求继续增派人手,一级调令仍继续执行。”其中一名军官轻声说道。
“五分钟前你说过这句话。”至寒抬起头看着他,后者立刻撇开视线不敢与自己的上司对视。
我也没办法啊!人家石墙已经快把联络用的传讯符全都给打爆了!您这一言不发,我也不敢传达指令,难不成就放任那边水深火热?
军官终究只是想想,自然不会说出来。
“联系隆哲度副将。”至寒说了一句。
那军官如获大赦,他立刻掏出传讯符,激活了与隆哲度建立联系的特殊印记。
在仅仅半分钟的等待中,这大堂里的空气就好像凝固了一般。
“……啊!隆副将,下官是萨蒙德,我……咦?”这位萨蒙德联络官还没说几个字就愣住了。
另一人疑惑地望着他。
至寒也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桌面上的一只精致茶杯。
“朱暮维士官是吗?现在石墙的指挥是……”萨蒙德脸色的表情阴晴不定,但他依旧不敢与至寒对视。
至寒却站了起来,向他伸出了手。
这个动作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萨蒙德把传讯符交到至寒的手上,然后重新恢复了肃立的姿势。但他那惊疑的眼神,出卖了他此时的想法。
“我是至寒。”至寒对着传讯符那一头的朱暮维说道,“……这些问候就免了,隆哲度副将呢?”
……“隆副将,他,他在战斗中牺牲了。”朱暮维倚靠在一处废墟的旁边。
在他的周围,是从刚刚那场恶梦中死里逃生的鲜血军团干员以及士兵们。
虽然那金色的烈焰在霎那间消失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他们甚至不敢接近那地面上的裂缝,生怕那里会冒出什么怪物把他们给拖下深渊。
牺牲了?至寒深吸一口气。
“汇报情况。”他平静地说道。
“是……”
有机会与鲜血军团的最高统帅联络,这是朱暮维做梦也不敢想的机会。
他曾经设想过这么一天,自己一定会在至寒的面前好好表现。
但现在他毫无这番心思。
石墙几乎被完全摧毁,即便要重建,就凭这坑坑洼洼布满裂痕的地面和因为地面断裂挤压而形成的小丘,必然也是要重新选址了。
这里,帝国的四大要塞之一,或许会就此除名。
朱暮维从军事学院毕业之后就加入了石墙要塞,他的名声在石墙建立,这里也是他荣耀的一部分。
但这部分荣耀眨眼间变成了一地碎片。
而那些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同僚,更是让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身为一等士官,身为代理副将的指挥,损失了数百名部下,让上司在战斗中死去,让这座要塞毁于一旦。
朱暮维自嘲一笑。
甚至没能弄明白,那个戴面具的入侵者到底是谁。
……
猛地睁开眼,沃夜西看见的是漆黑的天幕。
还有几颗星星,只不过略显黯淡。
“呼,呼……”他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模样就像是很久都没有呼吸一般。
冰冷而僵硬的地面硌得他后背有些痛感。
沃夜西撑着地面,缓缓地坐了起来。
此时的他上身已经没有衣物,连裤子都只能算是一块破布了。
之前受的伤还在,但是却已经结痂,这痊愈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抬起头左顾右盼。
果然,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就在不久前,灭世神真真切切地在这里展现过力量。那不是一场虚假的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对了,安凛呢?
沃夜西扶着膝盖站了起来,但脚下一软又跪了下去。
“唔……”
他试图召唤破晓,但结果是现在的他虚弱到连魂都无法使用。
于是,沃夜西能用一种近似于爬行的姿态,缓缓地向前移动。
但是很快,他看到远处的黑暗中又出现了火光。
不是一点,而是一片。
从那由远及近的动静来判断,是一支部队。那么,这多半就是鲜血军团的增援部队了!
沃夜西感到不妙,以他现在的状态,碰上对方的部队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于是,他调转方向,向着遍布废墟的要塞深处前进。
……
“优先找到幸存者!”
而另一边,朱暮维却没有把第一目标放在入侵石墙的沃夜西身上。
他只是想救更多的人。
由于隆哲度陨落,石墙要塞的指挥系统处于一个瘫痪的状态。
原本,副将之下应当是由首席参谋代领指挥一职,但那位倒霉的参谋早就跟着垮塌的房屋栽入了地缝。
因此,朱暮维当仁不让地担起了职责。
当然,这不符合规矩,论资历也还远远轮不到他。
但是,且不说有资历的军官大都已经去了永冥渊,尤其在关键时刻,只有朱暮维奋力维护住了处于崩溃边缘的部队。
士兵们都愿意相信他的指挥。
当增援部队陆续到来后,朱暮维立刻要求他们清出空地安置伤员,并且分派数个小队进入要塞搜索幸存者。
……
“小姐,很抱歉,我没有看住那个少年。虽然他的意识得以逃脱内心世界,但是身体仍然在短时间内受到控制。”
忒恩对安凛说道。
“您已经尽力了。”安凛摇了摇头,“当时没有人能预测阿西的行为,保持距离是正确的判断。”
她轻叹一声,转过身去。
梅特兰说道:“真没想到,好不容易让沃夜西恢复了神智,他居然又一声不吭地跑了。”
“应该是怕伤到其他人吧。”蒂姬拍了拍长衣的下摆,“他有自己的想法。”
“谁知道那到底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被那什么玩意儿给控制了以后的行为啊!”
被梅特兰夹在胳膊下的贝多里王子的脑袋开口了:“你们都看见那天上的圆环了吧?太夸张了,这要放在我们那会儿祭司们肯定得说是某位神明降临!”
安凛的小指轻轻蜷起。
“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活得久了,久了,然后……那啥?”贝多里问梅特兰。
“活久见。”
“对!活久见!那场面竟然给我在两万年后见到了!”
“少说两句吧,嘀嘀咕咕的!”蒂姬没好气地指着贝多里,“话说你坑得我还不够惨吗?你骗我投降的账怎么算?你害得我磕了尾骨的账怎么算?”
“这个嘛……咳咳。”贝多里的脑袋转了个方向,立刻不说话了。
“蒂姬小姐,抱歉,原本只是为了救出陆老先生,我们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安凛向蒂姬低下头:“阿西突入石墙的行动的确鲁莽,但他也不知道这之后……”
蒂姬深吸一口气,道:“您的道歉我接受。在黎约,我与沃夜西以同僚的身份相处过一段时间,说实话我绝不希望沃夜西就这样被绞死,我也并非要维护石墙或是军团……”
“……但这次的事情太严重了,别说石墙,整个军团都不会善罢甘休。”
“并且, 事情发生在伯加行省。弥德普领府绝不会放任他,随之而来的……”蒂姬停顿了一下,“可雅,她会怎么想?”
安凛低垂眼睑,望着脚下的一颗石子。
“就算她再怎么偏心,这次也无能为力了。”蒂姬说道,“沃夜西已经无法再回到伯加城了。”
“那么,我带他回圣廷。”
安凛忽然开口,这让蒂姬以及其他人都愣住了。
“小姐。”梅特兰犹豫着说道,“您是否考虑过您的父亲嘉士提斯大人,还有格维兹内主教大人的反应?”
安凛轻轻抿着下唇。
其实她心知肚明,很难。
一向心思缜密的她,不会不知道,星华大教堂根本没有理由包庇沃夜西。
沃夜西是前赎罪营的战士,而在黎约之战后他就摘取了这个身份。
安凛如果要以圣廷蓝衣的立场站出来保他,那么谁都知道这必然是出于她个人意志,而非圣廷意志。
站不住脚的。
“先找到阿西。”安凛转过身去。
侧脸沉入了黑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
我多半是回不去了吧。
多半?还多半呢?肯定啊!
沃夜西靠在一处因地面挤压而形成的小丘边,休息片刻以恢复体力。
当一切结束,各种思绪终于翻涌而来。
我失败了。
我没能救出陆维耶。
我被剥夺了身体控制权,差一点导致那个瘟神降临。
这里,这个地方,还有许多人,因此消亡。
这一切,被我搞砸了,乱七八糟的啊。
沃夜西无力地锤了锤地面,从关节传来的痛感却只能让他感到一阵麻木。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肯定会在明天引爆整个帝国吧。
以后也得跟陆维耶一样当个通缉犯了吧。
想到这里,沃夜西的眼神突然一变。
对了,安凛!
他转而又轻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我已经离开他们了。
绝对不能把他们卷进来。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再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沃夜西便离开了小丘,继续行动。
万幸,体力有所恢复,他能够靠着双腿前进了。鲜血军团虽然人多,但他们似乎没有扩大搜索区域,声音一直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沃夜西加快了步伐。
仅仅几分钟后,一座敞开的仓库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而在仓库的前方,有一架空艇。
……
凡洛尼打开了罐口,将这最后一罐燃料加进了反应炉里。
“哎,妈的,终于!”
这位老干员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他已经在空艇的后部舱室待了十分钟,这里充斥着机械运作所散发的夸张热量以及令人脑袋发疼的轰鸣声。
输送管的传动齿轮卡住,不得已之下凡洛尼只能手动将燃料倒进反应炉内。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一把年纪还能来来回回这么多趟。
以前,这些活都是交给年轻干员来做的。
可现在,这位地勤队长的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在地面开裂的时候,凡洛尼幸运地处于仓库内部,而坚固的地基没有在短时间断裂,让他保住了一命。
但是,相比之下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大部分的干员,都在仓库之外,毫无准备就被突然开裂的地面所吞噬。
少数活下来的,再也没有人认为这架空艇还能够安然无恙地起飞。
与其相信机器,不如相信自己的双腿。于是,地勤组的干员们为了活命四散奔逃。
就这样,眨眼间这艘空艇被遗弃了,只剩下了凡洛尼一个人。
凡洛尼庆幸自己的存活,但眼见同僚殒命的悲伤情绪却又让他恨不得揍自己两拳。
“啧。”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然后站了起来,拿着空空如也的燃料罐,朝着舱门走去。
嗯?外面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了?
凡洛尼来到舱门前,第一眼看见的是漆黑的天幕。那澎湃的黄金火焰,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唰。”
一柄纯白色的剑刃,横在了凡洛尼的跟前。
“进去。”
沃夜西面无表情地对凡洛尼说了这个简单的命令。
“你是……”凡洛尼不敢动弹,只是转动眼珠子。
“进去。”沃夜西重复了一遍。
凡洛尼缓缓地举起双手,然后转过身去,走进了舱室内。
沃夜西紧随其后,踏上了舷梯。
但就在他即将走进舱门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点黑暗中的光亮。
那是一只发着淡淡的白色光晕的蝴蝶。
沃夜西怔住了。
他的思绪忽然回到了一年前,伯加城的那个夜晚。
许多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现——混乱的街道,四处奔逃的人们,集结的宪兵队以及卫教骑士,肆虐的邪种……
终于定格在药管局的大楼。
他记得这白色的蝴蝶。
正是那时停留在渴血胸前的那两只白色的蝴蝶。
来自安凛的秘术,它们为沃夜西的剑刃指明了目标。
那么, 这一次,它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呢?
想必,依旧是为了指引我,带我回到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沃夜西握紧了拳头。
可是,安凛,我没法回去了。
我本以为,我应该是在学院里,像个真正的学生一样过普通日子的。
我以为,为了成绩而拼命学习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但现在想来,那真是难得的一段时光。
这一切终究还是远去了,我没能走上那样一条道路。
或许,自从我打开封印着灭世神的魔盒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或许,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打碎这份日常,在岔口走上另一条道路。
沃夜西站在舷梯上,隔着黑暗,与那唯一的光亮对视。
当然,白色的蝴蝶只是秘术,它不会有自己的意识。
它的使命,只是把某个人带回主人的身边而已。
可它翩翩飞舞着,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上去就真的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而沃夜西沉默着,望着它渐渐飞远。
然后他转过身去,关上了舱门。
……
从停放空艇的仓库方向传来的声响引起了朱暮维的主意。
他循声望去,正看见一艘空艇缓缓升空,艇身四周由明光石打造的照明灯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瞩目。
“诶?”很快,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那艘空艇。
许多人纷纷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
“喂,那不是副将大人的座驾吗?”有人讶道。
“是谁在驾驶?”
“副将大人还活着!?”
“但,即便如此,有什么必要启动空艇呢?”
“……”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朱暮维以一记驭风离开了这片营地,来到了一处只剩下一半挺立的房屋废墟顶端。
他没有犹豫,伸出手臂唤出了魂武,然后张弓搭箭。
红色的箭矢,对准了那正在飞向远方的空艇。
他很清楚,那不可能是隆哲度。
当鲜血军团的所有部队都因命令而集结于此地时,擅自驾驶空艇起飞,怎么看都不正常。
甚至他的第一反应,沃夜西就在空艇里面。
我要你付出代价!
想到化为废墟的石墙要塞以及死去的同僚们,朱暮维的心中燃起一团火焰。
今夜,他的荣耀破碎一地。
他以全部的魂力灌注于箭矢之上,势必要将那空艇从空中射落。
“唰!”
突然,一道亮红色的光印入眼帘,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笔直的残迹。
朱暮维愣住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的注视下,那道光直追空艇而去,击中了侧舷。
“救治伤员,一刻也别耽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的石墙需要秩序。”
黄发青年挥手散去了未鸣,然后走到了营地的中央,向着朱暮维做了一个手势。
“加瓦特·奎纳多阁下。”朱暮维回到营地,向青年行了一礼。
“至寒先生已经通过特殊传讯了解情况,接下来对石墙的援助工作将立刻展开。”加瓦特说道。
“而朱暮维军士,作为唯一一位大致掌握了事情发展走向的军官,我得麻烦你替我的报告想想内容。另外,后续的援助工作将由你全权负责。”
“是。”朱暮维颔首,但他的眼睛仍不时地瞥向空艇所在的方向。
“奎纳多阁下,那艘空艇……您认为是陆维耶的同党吗?”朱暮维问道。
“不可能是别人吧。还有谁,有在一切平复之后却有驾驶空艇离开的动机?那怎么看,都更像是逃跑行为。”加瓦特双手环抱,也瞥了一眼远处的夜空。
那应该就是陆老先生提到的沃夜西吧。
“您刚刚那一枪……”朱暮维继续问道,“将它击坠了?”
“凭视力,我能看到那空艇上到底有几块翼板,而就在刚才我把左侧的翼板全打穿了。所以,它飞不远,却也不至于直接坠落。”
加瓦特沉着脸,缓缓踱步:“至少,在被送上审判庭前,把石墙搞成这个样子的家伙不能死。”
朱暮维立刻会意:“属下这就派人前往抓捕!”
当朱暮维离开后,加瓦特再次抬头望着无尽的夜空。
陆先生,我不明白您为何会在最后一次联络中向我提起那个叫做沃夜西的少年。
他于您来说,很重要吗?
您告诉我说把情报留给了他,是怕我以御殿骑士的身份出手杀掉他吗?
但现在看来,我姑且相信一件事情——他很特别。
好吧, 我愿意相信您的判断,但愿这份特别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扳倒至寒的助力。
事实上,那一枪,我只击穿了一面翼板。而以那艘空艇的配备来看,只是一块翼板上开了洞,继续飞行依旧绰绰有余。
我也派出了信任的部下暗中跟随,至少不会让沃夜西落到其他人的手里。
您不必操心,我做这些,不单纯是因为您的缘故。
毕竟,悬桥堡也曾是我的故乡。
……就在这时,加瓦特的目光忽然有了些许变化,他的视线开始随着某个东西移动。
那是一颗流星,正划过空旷的夜幕。
于是,这位青年向着流星颔首致意。
辛苦了,陆老先生,您的努力不会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