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夜西躺在草坪上,望着夜幕。
月明星稀。
果然,其他地方再没有像瑰丽平原那样星辰如昼的夜晚。
包括这里,悬桥堡。
少年将双手枕在脑后,轻轻叹了口气。
“小家伙,你平静下来了呢。”
耳边传来优尼薇尔的声音。
沃夜西侧过脸去,瞥了一眼躺在他身边的少女。
优尼薇尔在他身边侧卧,也望着他。
四目相对片刻,沃夜西再次望向了天空。
“我想过了,其实我早就明白。”他说道,“是我的懦弱,导致在关键时刻总会依赖你的力量。石墙发生的一切,某种意义上也是咎由自取。”
“噢,咱挺意外你会这么想。”优尼薇尔说道。
“意外?意外我到现在才承认这一点吗?”沃夜西有些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我早知道。当年在密室,打开盒子,不顾一切地求助于你,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优尼薇尔笑着盘弄缠绕在指间的白色发丝:“可那时你若不这样做,肯定会被杀掉吧。”
“是。”沃夜西道,“一个滑稽的矛盾。我后悔打开了盒子,但我又庆幸我还活着。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嘁,无聊。”优尼薇尔收敛了笑容,翻了个身仰面朝上,“什么时候喜欢做这样的自我检讨了?”
“检讨?那可不是。”沃夜西说道,“没有被你同化,成为你降临的媒介,那已经是胜利了。”
“嘿——?”优尼薇尔拖长了语气,“运气不错,那个人类小姑娘和忒恩谬拉法特救了你。”
“还要感谢至高神厄斯特利亚。”沃夜西补充了一句,“七万年前把你封在盒子里,七万年后照样能治你。”
他毫不吝啬对于灭世神的讽刺。
“算你小赢一局。”优尼薇尔摆了摆手。
这瘟神,脾气倒是一直这么稳定,贴脸嘲讽也没用。
沃夜西坐了起来。
“我会变强的。”他凝视着悬桥堡的正门,说道,“然后我会找到方法把你从我的身上驱除。”
“有那种方法?”优尼薇尔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沃夜西说道:“你会这么问,说明连你这个祖神都不知道答案,那么我何不相信它的存在呢?”
……
沃夜西缓缓睁开了眼睛,从沉里的状态恢复过来。
眼前是跳动的篝火,不过也不及上半夜那般旺了,看样子不出一个小时便会熄灭。
他随手拿起两根树枝扔了进去,火焰即刻发出噼啪的声响。
今天沉里的时间很短,他只来得及对优尼薇尔嘲讽几句,甚至没能好好地打磨体内的魂。
说起来,在沉里的状态下进行修魂训练,这还是陆维耶教给他的方法。
一般的修魂训练,是通过频繁运转体内的魂,并大量使用魂来让俢魂者对其掌控更加得心应手。
沃夜西采用的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冥想训练——不进行实际使用,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调动体内的魂,让其维持活跃的状态。
这种修魂,停留在外部肉体。
老人曾经说过,俢魂者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巨大的修炼场。通过沉里进入内心,以意识的状态进行修魂,相当于亲手对自身的魂进行淬炼。
简单来说,在沉里的状态下,魂成为了一种摸得着的东西。而俢魂者,可以最大化地影响并塑造属于自己的魂。
这种修魂,是由内而外的,一种事半功倍的方式。
沃夜西一直试图摸索出适合的自己路子。
可每当他试图在沉里的状态下进行修魂的时候,内心世界便会变得不稳定,极易导致意识的脱离。
少年已经坚持这样的修炼长达半年,但仍然无法将这种状态的时间延长。
“啧,要是能多跟你学点东西的话……”
他摇了摇头,拿出了陆维耶交给他的飞讯。
在空艇坠落的时候,他一直将这本飞讯护在怀中,将其幸运地保存了下来。
借着火光,沃夜西打开了老旧的笔记本。
这本飞讯几乎是空的,因为沃夜西还没有正儿八经使用过它。到目前为止,那上面只有寥寥几字,而且都来自于陆维耶。
“石墙要塞。”
这行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只是依稀可见了。那是陆维耶被隆哲度俘虏至石墙要塞之前,最后留给沃夜西的讯息。
沃夜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这几个字。
距离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那时发生的一切仍然牢牢印在他的脑海里。
“……所有你想知道的,我已经把东西的坐标写在了飞讯里。”
这句话忽然在沃夜西的脑海中浮现。
“……去拿到它,如何处理就看你了。”
这确是陆维耶对他说过的话,那是在老人为了从隆哲度的魔刃下救出沃夜西而遭受重创之后。
那个时候他便已经决定要牺牲自己保住自己的学生了。
沃夜西清醒了许多,他快速地翻阅着笔记本,试图找到那所谓的“坐标”。
有了!
沃夜西在倒数第二页,找到了一排数字。
……“老哥!”
他随即钻进了营帐,摇醒了凡洛尼。
“什么?”凡洛尼一脸倦意地睁开眼,见是沃夜西,顿时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扰人清梦罪大恶极!我跟你说,我可还是伤员呢!”
“抱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沃夜西不给凡洛尼继续发牢骚的机会,指着笔记本上的数字问道,“这个坐标,你看得出来是哪里吗?”
坐标?作为经验丰富的飞行专家,凡洛尼对“坐标”这词可太敏感了。
不过从睡梦中被吵醒,他也的确怨气不小。
“是宝藏还是什么的?这对你我的处境有任何帮助吗?”老干员抱怨道。
“不知道。不过如果真的是宝藏,至少还能卖了换些钱财,路费不就有了吗?”沃夜西说道,“再说,事到如今,除了这个,手头也没有更多能利用的东西了。”
这一通分析在理,凡洛尼也承认现状如此。
“这是飞讯?”他看了一眼沃夜西手中的笔记本,立刻便认出了这个在军团内部通用的联络工具,讶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陆老先生留给我的。”
凡洛尼望着沃夜西,沉声道:“那个通缉犯吗?你是为了救他而来。如今他留下的东西,对我,对军团恐怕都没什么好处。”
“在我看来,他不是通缉犯。”沃夜西与他对视,“他不认同军团的做法,不认同那些高层为了攫取权力而做出的肮脏勾当,而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对抗。”
凡洛尼摇了摇头:“在你的眼里或许如此。但在我看来,正是因为他,才给军团的秩序带来了混乱。”
沃夜西知道这是一个难以消解的矛盾。
不同立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我们没法说服对方。”沃夜西深吸一口气。
“但至少,我们存在一个共识,那就是继续这么下去不行。这支商队的终点是药王镇,那也是我的终点,我会在那个时候离开。”
“你能去哪儿?”凡洛尼反问,“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偌大的瑰丽平原瞎逛吗?”
沃夜西眼神一变。
“怎么,恼羞成怒了?想对我这个伤员动手吗?”凡洛尼瞪着眼睛。
“有人。”
“什么有人?”凡洛尼没跟得上少年跳脱的话题。
直到外面响起喊叫声,他的脸色才变了。
沃夜西迅速出了营帐,立刻便瞧见了四面八方的火光。
尽管漫天的星光足以照亮这片营地,但如果这光被遮挡就另当别论了。
云层。
大片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商队营地的上方,让一切像是被一块黑布给蒙住一般。
这让高举的火把格外显眼。
所有方向都有骑着马的人,他们举着火把和武器,冲进了商队的营地。
守夜的佣兵还没有适应这突然降临的黑暗,就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响动。
他们已经足够警觉,尽己所能抽出武器试图应对,但他们手中的剑还是快不过这些袭击者。
“有袭击者!有袭击者!”一名佣兵幸运地避开了第一波袭击,然后冲向了营地中央,试图让自己的喊叫声唤醒更多的人。
但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支箭射中了这名佣兵的脑袋,他闷哼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唰!”
营地中央,一顶营帐门帘被迅速撩起,克里克冲了出来。
他上身赤裸,下身只裹着一条短裤,俨然一副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模样。
然而此时他的腰间却别着枪袋——那是这位佣兵头子连睡觉都不曾离身的东西。
“不要乱了阵脚!去组织其他人,保护好商队的营帐!”他对身边的佣兵们下达完指令,立刻便掏出手枪向袭击者射击。
但是对方也不傻,见有人挨了枪子便立刻散开,奔跑的马匹很快就让克里克失去了有效目标。
克里克别无他法,他的马被拴在别处,只能光着脚一路猛追。
佣兵团所在的营地已经一片混乱。
沃夜西只需观察那些无序晃动的火把就能大概判断出状况。
对方有备而来,趁着云层遮蔽星光的时刻发动奇袭。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跟踪这支队伍,一旦有机会就动手。
是从什么时候被盯上的?
沃夜西和凡洛尼两人加入商队不过是一天前的事情,细细回想一下,的确是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几乎可以肯定,厄多商队是在更早的时候就成了目标。
虽然很想问一问依里歧的看法,但现在他们所在的营帐也是处于包围之中。
“喂,你还不出手?”凡洛尼急切地说道:“万一商队完犊子了,别说那什么坐标了,我们怕是连药王镇都到不了。”
“不用你说。”沃夜西本就没打算看戏,他也知道跟随商队前往药王镇是他们摆脱当前状况唯一的办法。
虽然骨折的左手还没有恢复,但先前在石墙中弹的右臂经过甘琳的治疗,已经可以自主活动了,右手五指也已经可以正常抓握。
沃夜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少年正要唤出破晓,忽然被一只手给按住了肩膀。
沃夜西一惊。
在背后!?
他本能地要转身应对,却听见对方说道:“是我,别冲动。”
回头一瞧,只见一名赤裸上身的卷发肌肉男正紧紧贴在自己身后。
“我靠你谁!?”沃夜西感到一阵寒气,差点儿蹦了起来。
“我是屋良诺。”卷发肌肉男说完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没穿东西。”
“不用你说我也看出来了。”
噢,原来这铠甲壮汉脱了铠甲是这样的!
出乎沃夜西意料的是,屋良诺虽然一身肌肉,但面容却算不上粗犷,甚至还有点儿……清秀?
配上这一头卷发,竟然有股莫名其妙的时尚感。
喂喂,话说现在不是品评这老哥容貌的时候吧!
等等!
沃夜西忽然意识到,屋良诺也是一名俢魂者,于是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因为我需要这个局面。”屋良诺低声说道,“这也是我阻止你出手的原因。”
“什么?”凡洛尼搞不明白了,“这局面?商队要是没了,你们这个任务也失败了啊!”
沃夜西看着屋良诺。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另有所图?”少年盯着他,“照这样发展下去,怎么看都对我们所有人不利吧,除非……你是唯一有好处的那个人。”
“我不在乎你怎么看。”屋良诺道,“我也不会要求你必须相信我,总之我不会让你动手的,除非你先把我打倒了再说。”
沃夜西冷然道:“你以为我会惧怕这样的威胁吗?”
“你不怕,但现在的你大概率做不到。”屋良诺回应,“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做法,但你消耗了大量的魂力确保空艇没有解体,否则你们两个连尸体都不会完整。”
果然,他知道坠落之时发生了什么。
这应证了沃夜西的猜测。屋良诺这个俢魂者,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你处于透支状态。仅仅一天,透支的魂是不可能恢复的。”屋良诺道,“我经历过,所以没什么奇怪的。”
“你的意思是……阿西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了?”凡洛尼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的确不是。”沃夜西接过话茬,“但你需要的这个局面,我还是可以破坏掉。”
心念一动,白色的魂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柄剑的虚影。
屋良诺也是一惊,他没想到沃夜西居然可以使用这样的招数。
“你想躲起来看好戏是吗?那我便告诉他们那帮人你在这里,我看你这所谓的局面怎么收场。”沃夜西说道。
没有什么比白色在夜晚更加显眼了。
屋良诺知道,沃夜西操控的这柄剑影可以随时变成暴露自己位置的“信号弹”。
只需要让它飞上夜空。
“你最好解释明白。”沃夜西望着他。
屋良诺从半空收回视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看样子没办法了……”
说着,他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沃夜西。
“只能拜托你了……”屋良诺缓缓道,“【牙山】,吃了他。”
与此同时,沃夜西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次或许还是在伯加城外度假时,面对来自钥的杀手——暗魇的时候。
而这,毫无疑问是突如其来的危险的信号。
“喂!你背后!”凡洛尼瞪大眼睛吼道。
根本不用凡洛尼提醒,沃夜西早已经有所提防地转过身去。
他看见的是比黑夜更黑的一张巨口。
这是……什么!?
沃夜西还来不及惊讶,巨口已然合拢,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