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丽平原的夜晚来得总是如此迅速，像是一双手，突然就蒙住了人们的眼睛。
而今夜，或许是因为多云的原因，月亮黯淡，更是不见繁星。
从镇长宅邸的窗户，自然也看不见那壮丽的星河。
“你在想什么？放着这么多好东西不吃，净发呆。”
凡洛尼用手肘顶了顶沃夜西。
少年这才收回了视线，重新面对这一桌丰盛的菜肴。
从外面看，镇长宅邸是一桩略显朴素的三层小楼，但进入内部，尤其是来到这位于顶层的宴席厅，便又会有另一番印象。
这里的装潢并不朴素，甚至称得上精致——纹理精细的墙布和地毯，颜色鲜艳的吊帘，还有高级木材制成的桌椅等等等等。
虽然比不上格拉比的那些大贵族们，但也绝对上了档次。
沃夜西等人围着一张偌大的圆桌而坐。
主座的位置，正是药王镇的镇长，穆东士。
既然是镇长主动提出了共进晚餐的邀约，那么便没有理由拒绝，沃夜西和依里歧都是这么认为的。
莱德城的部队还蹲守城外，再过二十个小时，穆东士就必须选择应察虎的要求交出克里克，或是任由事态失去控制。
在这个节骨眼上，吃饭只是个形式。
重要的是，镇长到底想谈什么。
“希望饭菜合各位的胃口。”穆东士说道，“听说阿西和凡洛尼都来自格拉比，或许瑰丽平原这边的口味和格拉比有些差异，但愿不会让你们感到难以下咽。”
“没有的事。”凡洛尼开口道，“说实话，这是我离开帝国之后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沃夜西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盘子里的烤鸡腿，也点了点头。
“镇长阁下准备了这么丰盛的饭菜，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吃了。”少年笑道。
“这是你们应得的，毕竟你们帮助我抓住了祸害镇民的克里克，药王镇欠你们一个人情。”穆东士举起了酒杯。
“镇长阁下，护送厄多商队本就是我们的责任。”依里歧也举杯。
“可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的话锋一转，“我不知道情况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克里克的背后牵扯出了察虎，甚至是莱德城，这实在令我意想不到。”
“不，你们的行动绝没有错。这不是在座任何人的责任。”穆东士摇了摇头，“这种状况是不可避免的。”
随后，镇长便说出了缘由。
四百多年前，奉各个城邦城主之命前往瑰丽平原勘探的草药学者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片极为特殊的土壤，可以让许多原本难以成活的药草母株蓬勃生长，而对于那些一般的药草来说，这里更是一片足以让产量剧增的沃土。
药王镇最初，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研究基地而已。
后来，几大城邦立下条约，决定共同发展这座基地，这里因此获得了更多的基础设施和人力资源，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小镇。
然而，随着小镇的巨大潜力被发掘出来，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里所拥有的重要战略价值。
药草和医疗，这样的资源对于时常发生战争的瑰丽平原各大势力来说是何等重要。
这份条约很快被撕毁。
“这几乎是必然的，谁都能预见这样的结果。”穆东士叹了口气，“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总是在争夺着什么，何况是药王镇。而一旦有一方产生这样的想法，那么这份和平便不可能持续下去。”
围绕着小镇的战争持续了很久，直到这些互相争斗的城邦势力因为各种原因而退出——有的被更强大的实力所吞并消灭，有的则是损耗过大而无力继续。
近百年之后，小镇终于脱离了最初几大城邦的控制，成为了一方独立的土地。不仅迎来了安宁，也迎来了更加蓬勃的发展。
三百多年前，药王镇正式诞生了。
但这几百年的时光里，瑰丽平原却一直没有变过。
总是有眼睛在盯着这里。
“于是情况变得微妙起来了。”穆东士说道，“与其争个你死我活，大家都吸取了教训。后来各大势力都不再在明面上主动，药王镇就像是被他们遗忘一般。”
餐桌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各位一定知道这是为什么吧。”镇长的视线越过烛火，看向了坐在对面的沃夜西和依里歧。
“他们都在等第一个跳出来的人。而那第一个跳出来的，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被其他人反复拉扯的泥潭。”沃夜西说道，“看似先下手为强，实则有被群起而攻之的危险，反而被动。”
“正是。”穆东士严肃地说道，“这也是药王镇得以维持安定的最主要原因——它建立在这种微妙却又脆弱的平衡之上。”
“但是，近些年来这种平衡已经有瓦解的趋势。”穆东士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对此我想说的是，莱德城。”
宴会厅内的空气有些凝滞。
“莱德城是一座中型城邦，若论军事力量，也只能做到自保。因此，曾经它一直都很低调安稳，生怕遭到那些大城邦的‘青睐’。”
穆东士停顿了一下：“可是，近五年，莱德城一改往日风格……只用了一年时间，他们把最近的三个城邦全都击败了，一个接着一个，三位城主全都被绞死挂在了树上。”
“这……”依里歧惊道，“如此一来，莱德城必然会被更强大的势力视为威胁。”
“视为威胁，也仅仅是视为。”穆东士苦笑，“没有人真的行动去处理这个威胁，甚至那些最杀伐果断的城邦势力都只剩下了打口水仗而已。”
再回想如今的状况，莱德城已经公然派部队于药王镇外驻扎，这种行动已经等同于告诉所有人：我将是那第一个。
“所以，你们能理解药王镇现在的处境了吧。无论是莱德城，还是即将行动的其他势力，都将打破平衡。这座城镇，一定会被卷入这场风暴。”
穆东士背着手，缓缓地走到墙边，抬头看着那副镇长的油画像。
画上的他坐在壁炉边的高脚凳上，面带微笑，仿佛在享受午后的惬意时光。
而此时画外的他，看上去却完全的相反。
“镇议会的人都是一群靠不住的懦夫，平日里他们会为了一座药园的所有权而不惜在会议上大打出手，然而当面临此等处境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提出意见，甚至以各种荒唐的理由拒绝参加我发起的临时会议。”
穆东士转过身来，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却让脚下的阴影更深了几分。
“现在还挡在镇子前方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单凭我，无法阻止那些蠢动的野心。”
穆东士的声音很低，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清。
“我只能，去寻求帮助。”
听到这里，沃夜西感到不可思议。
这意思是说，药王镇准备向其他势力求救吗？一向以中立自居的药王镇，如果主动选择倒向某一方，那岂不是在加速迎来平衡的崩坏？
而且又如何保证，这所谓的“帮助”是没有代价的呢？等到需要药王镇偿还这份恩情的时候，它又该怎么办？
依里歧问道：“镇长先生，您打算……向谁寻求帮助？”
明明是依里歧在发问，镇长的目光却落在了沃夜西的身上。
沃夜西迎上那复杂的眼神，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安。
“格拉比帝国。”
……“咚！”
沃夜西猛地站了起来。
格拉比帝国！？等等，我可是在帝国的通缉名单上啊，这样一来岂不是……
“唔！”少年的眼神一滞。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穆东士刚刚那个眼神的所蕴含的意义。
他，是一张投名状。
或者说，药王镇需要一个能够换取这份帮助的筹码。那么，只要把帝国想要的东西送给他们就可以了。
而被通缉的沃夜西，毫无疑问是最适合的。
可是，穆东士是怎么知道的？
沃夜西飞快的看了一眼桌边的其他人——依里歧、屋良诺和甘琳三人都是一脸愕然，看表情不像，况且自己本也没有把被帝国通缉的实情告诉过他们，因此他们是不可能……
“抱歉。”
身边忽然传来了凡洛尼的声音。
沃夜西有些僵硬地转过脸来。
“是我，把你被帝国通缉的事情告诉了穆东士镇长。”老干员依然坐在位置上，但他的背看上去似乎更佝偻了，整个人仿佛是缩小了一圈。
“为什么？”沃夜西强压心中的一股冲动。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凡洛尼望着面前摇曳的烛火。
“……沃夜西，你要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是一个……一个被你带上贼船的普通人啊！”他突然狠狠地锤了一下桌面，面前的餐具和餐盘里的食物全都弹跳了起来。
“在来到瑰丽平原之后，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仿佛已经经历了一辈子！”凡洛尼吼道，“每天晚上我闭上眼睛，都是坠落的空艇和那些杀人的劫匪！我已经受够了！”
他的话语在宴会厅内回荡着。
“沃夜西，你是个俢魂者，你有足够的力量掌控一切。可我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想要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去，回到我的家人身边去！”
凡洛尼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指着窗外的那一片漆黑：“我以为到了药王镇，一切都有希望。可怎么着，现在是什么状况？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必镇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一场风暴，普通人只会被卷入然后撕裂！”
“呵，呵呵……”他干笑了两声，“我也是糊涂了，差点忘记我自己是鲜血军团石墙要塞的空艇地勤了。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和军团的人取得联系，这场恶梦就会结束！”
“于是，我就向写了一封信寄给了镇长。我告诉他，我需要帝国的帮助，而药王镇同样也需要帝国的帮助。只要联系到了军团，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回去了。”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沃夜西的衣领，狠狠地瞪着他：“来，沃夜西，你告诉我，我凭什么不这么做？”
沃夜西冷目如霜，挥手挡开了凡洛尼，道：“凭我随时可以取你的命！”
欺骗和背叛来得总是猝不及防。
沃夜西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凡洛尼出卖。
沃夜西知道，作为鲜血军团的一员，凡洛尼的立场与自己相悖。但在他看来，经历了这么多，如今的两人更像是一同患难的伙伴。
难免会淡化几分敌意，而多出几分亲切。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在少年眼中这位老干员也正如一位长辈那般，啰嗦又爱操心。
他甚至恍然间会在凡洛尼的身上看到几分陆维耶的影子。
或许，我并不比凡洛尼这个普通人坚强多少。
眼前的景象忽然一阵模糊，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随之而来。
糟了，中毒了！沃夜西心下一惊，本能地便要唤出破晓。
然而，地面突然消失了。
不，不是真的消失，而是沃夜西感知中，脚下的地面消失了。
他仿佛一脚踩空，然后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了一片虚无之中。
食物的气味，烛火的温度，还有侍卫们冲进宴会厅的脚步声……这些全都消失了，沃夜西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他看向了餐桌的另一边。
一片模糊中，屋良诺张着嘴好像在喊着什么，而依里歧和甘琳却呆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剥离】，剥夺人感知的毒药。在药性发挥的时间里，触觉、嗅觉、听觉、味觉还有视觉，全都会消失。”穆东士来到桌边，看着侍卫们将沃夜西和依里歧等人用绳子困住，在这期间没有人动弹一下。
沃夜西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他根本感觉不到现在发生了什么。
“这东西，能控制得住俢魂者？”凡洛尼后退一步。
“即便是俢魂者，也做不到在失去五感的情况下做出行动。只要感官无法向大脑传达来自外界的反馈，那么即便意识依然活跃，也无法向身体传达有效的指令。因为，此时的大脑如同沉入混沌的孤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要怎么做。”
“这是什么时候下的药？难道是食物里？”凡洛尼盯着餐盘里吃剩的鸡骨，“可我为什么没事？”
“因为你的餐具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餐具早已在药水里浸泡过。”穆东士说道。
凡洛尼呆住了。
原来，这场宴请是穆东士早已计划好的。
没有人会想到，毒药不是存在于食物中，而是在餐具上。
而无色无味的毒药，即便是精通医术和药理的甘琳，也丝毫没有察觉。
穆东士对侍卫说道：“带去密室。明天格拉比帝国的人就会达到，到时候再把人交给他们。”
凡洛尼就这样看着沃夜西被几名侍卫给架了出去。
“别无选择。”穆东士叹了口气，“您应该明白吧，凡洛尼长官。”
凡洛尼沉默了许久，然后握紧了拳头。
“是，我们……都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