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豫亮,你又遲到了。罰你站一堂。」老師這樣說。班上的人馬上起鬨。我說:
「多謝各位,我又刷新遲到記錄了,都是全靠大家支持。多謝!」我在課室門口大大的躬了個躬。他們一個二個馬上笑了出聲。
我回到座位座下時, 只覺得累透了。我昨天晚上在網吧玩太晚了,所以早上沒有好好睡醒。母親因爲每天都很忙,根本就沒有時間理會我。每天早上,都是我一個人自己做早餐匆匆趕到學校去的。我回到座位後放下書包,從抽櫃裡拿出一本輕小說來看。早上因爲是早讀時間,規定學生一定要看 “課外書”才行。我雖然很想在抽櫃裡面把昨天懶得做的數學功課做好,但轉念作罷。畢竟我已經欠了十多樣功課,也沒所謂了。老實講,對於班主任來說,我交不交功課恐怕也沒有太大關係吧? 因爲要罰站的原因,我把書朝向陽光託在手上看着。右手邊的一個女生看了看我上的書,皺了皺眉頭。我回過頭去瞪了她一眼,她用像是看到了甚麼不乾淨事物的眼神看了看我後,就沒有再理會我。
這時我看到坐在我旁邊的李心穎在看一本厚厚的書。書的封皮是藍色,上面用黑字寫着戰爭與和平。早上的班房一片寂靜,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沙沙作響。她一隻手託着頭,側着臉看着書上的鉛字。每次翻動書頁,水亮的大眼睛就會像蜻蜓點水般晃動着。剛過九月,夏天的炎熱尚未褪去,她從短袖上衣下露出一對玉一樣的手臂,一根手指正逐字句逐行滑動,一綹髮絲沾上了書頁的一角。每看一頁小說,我就偷偷的瞧了瞧她長長的黑髮。她似乎看得專注入神,並沒有留意到我的視線。我一直偷瞧她到早會的結束時,她正好望向我這邊,我馬上把視線望向黑板,避免她發現我在看她。
我們班基本上三年都是同一班,所以我已經留意了她二年多了。我們都已經快要中六畢業了,可以相處的時間基本上不多。我留在座位上大大的打了個呵欠。我問她可以借功課我抄嗎? 她果然拒絕了。
「不可以。想要就用錢買。」
「那要幾錢?」
「不知道,想到再告訴你。」她說着,站起身來上前收集功課。我印象中她一次欠交功課的記錄也沒有,畢竟是班長。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倒坐在椅子上。無聊的課堂快要開始了,我把小說偷偷的放在抽櫃下邊看着。她則注專地在看黑板,一邊在做筆記。我經常想,將來的我會變成怎樣呢? 我其實是不敢去想像的。一想到將來要在那間小公司了結一生,想到我就怕。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出結果來,所以索性沉迷在書本之中好了。甚麼也不去想,船到橋頭自然直。
兩年前,我父親因爲欠債逃到內地去了。根據香港法例,債務沒有落到我頭上。家裡因爲失去經濟支柱,生活頓時變得拮据起來。每天放學後,我還要到日式拉麵店去打工,往往工作到十一二點也是家常便飯,但辛勤工作賺得的錢往往只有二三千,根本不夠我們兩人支出。並不是我不想努力讀書,但我們家族裡面,一個大學生沒有出過。爲了避免這些問題再度浮上腦海,我繼續在座位上看着小說,嘗試沉浸其中。
話雖如此,她本人有一個最大的嗜好。其中一樣是,她會在每個星期二在檯面上偷偷畫畫。因爲我們坐的位置是最後一排,所以基本上老師也沒有留意到。她在筆記本上畫的都是身形修長的美少年。就這一點,我有時會取笑她。
「又在畫美男子了。我們學校裡面沒有你喜歡的人嗎?」
「不知道,反正不會是你就是了。」她一邊說,一邊爲角色的頭髮細細的添上一筆。
她這樣一說,我嚇了一跳。難不成她看出我對她有意思嗎? 或許。一點點傷感涌上心頭。我偷看她表情的變化,但她臉上甚麼表示也沒有,只是偶爾的會皺上眉頭,似乎對自己畫的畫十分不滿。她擦了又擦,改了又改,仍是不滿。因爲我們坐的位置靠窗,每當這時,她身上就會迷迷濛濛的鍍上一層陽光的金色。我喜歡看這樣的她。並不是有甚麼特別的想法,僅僅只是感到寧靜,像深井裡映照藍天的水。我不明白她爲甚麼只在星期二畫畫,在其他時間才專注上課,不過很快我也習慣了,不覺得有甚麼問題,也認爲沒必要問。因爲她成績是全級第三,自律性也高,班主任基本上也對她偷畫畫一事隻眼開隻眼閉。有一次,我看小說被抓到了,老師走過來把我的輕小說沒收了。其實那個時候他應該也有看到她在偷偷畫畫,不過他視若無睹,只是把我的書收走,卻沒有把她的畫沒收。我心裡氣悶,趁老師走後問她:
「有沒有搞錯,爲甚麼只收我的,你就沒事?」
「大概是因爲人一生下就是不平等的。」
「是誰這樣說的?」
「已故的美國總統J.F 甘迺迪。可惜被後被人暗殺了。他應該是死於話多。」她又再拿出自己的畫在畫着。我後來知道這句話是出自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時,已經是三年後再遇她的時候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瞭解她,也不瞭解自己。說白了,我只是一個甚麼都不知道的少年而已。當我儘力摸索世界時,就愈是感覺世界本身就像一堵堅硬的牆,極力要把我擠出崖邊。但不論如何,下午的陽光竟畢是暖溫的,而且能夠坐在美少女班長旁邊,我也沒有任何不滿。我甚至想,要是這些課堂能這樣一直永遠延續下去有多好? 但我終究只是這個廣大世界的一粒塵沙而已。一下雨,就會馬上被沖走。雖然如此,我到今日仍然記得她所說每一句話來着。其實不是全部,只是部分。有時這些話會像藏在沙子裡的玻璃碎片一樣,被海浪衝刷時就會露出閃閃發光的部分來。
她確實對古典小說有着極爲執着的偏好。她基本上不看流行的電視劇,而只是在唷書本。而且她基本上拒絕用手機或者電腦看書。有次我問她爲甚麼不看電子書,她就從書包裡抽出一本村上樹的海邊的卡夫卡來給我看。我拿到手上一掀,上面用藍色的圓珠筆在字句間畫了線,筆跡散發出淡淡的檸檬香味。那時我們正在上歷史課。她選的科目幾本上全都是歷史,地理和美術,而我因爲不知道選甚麼好,所以選了經濟,物理和歷史。在我們的班裡歷史是必修課。其實我也有想過選文學來着,因爲我喜歡讀小說。但我怎樣也喜歡不來那些古板的傳統小說和詩詞,特別是對文言文深痛惡絕。我有時想,將來不如當個輕小說作家怎樣? 或許能殺出一條血路。不過我恐怕不行的。我問她借了那本海邊的卡夫卡來看,纔剛看了幾章講到一個老伯的地方,我就昏昏欲睡。不料我真的伏在桌上睡着了。鐘聲響起要下堂時,我才驚醒起來,向四週望着。她似乎覺得很有趣,笑着起身走了。
有次我問她你將來想做些甚麼。她說:
「不要問些無謂問題。專心上課吧。」她習慣上課做筆記,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我壓低聲線再問她:
「我打算將來寫小說。行得通嗎?」
「不,一定會失敗。」
「那你真的沒有想做的事嗎?」
「沒有。我想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她沒有再說些甚麼,繼續聚精會神地看着黑板上的粉筆字。我很想就不需要這點爭論些甚麼,但我怕太深入追究,會被她討厭。她冷漠起來時,像用冰堆砌而成的美人,肌膚像陽春的白雪,和課室裡窗簾的純白色一樣。每次風吹過時,窗簾就會像幽靈般跳起舞步。我對於這樣坐在她身邊的日子並無不滿。最初我其實不是坐她旁邊的。不過在這個學期,她主動向班主任提出要坐在我旁邊。老師問她爲甚麼? 她的理由是要照顧成績不好的同學。聽到這裡,我真的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真是個無可挑剔盡責的班長。總之我們這這樣坐在一起了。而且座位基本上也不會再變了,一直會到中六結束爲止。
放學後,我背上書包馬上就到餐廳去打工。我負責在前枱幫客人下單,迴應客人的詢問。店主是個中年大叔,興趣是也是看動畫,特別喜歡涼宮春日。因爲我和他談得上話,所以他願意請我打工。晚上的旺角人流涌涌,一直要由七點忙到十一點爲止。而且因爲是星期六的晚上,人山人海的。拉麵和煎餃的香味在空氣中四溢。我前後來回的走動,幾乎沒有一刻是空閒的。一個熟客看到我,伸了伸手指,我就明白他是想叫啤酒了。我回到廚房,肥佬李說:
「忙死我了,又不請多個人,老闆真會計數,一蚊也要算到盡」
這時店長從後面走出,正好聽到他這樣說。店長馬上說:
「怎樣,我看你肯定是想放大假了。好呀好呀。」
我笑了出聲。肥佬李馬上瞪了我一下。我拿着盤託,上面放着豬骨拉麵走出店面。這時有兩個人掀開開前紅色的布簾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鼻樑上戴一副粗大的黑框眼鏡,身上穿一件灰藍色的西裝,一頭短髮堅硬整齊。我走上前帶他們到靠近爐邊的一排直檯前。這時我不經意的看了眼,才發現她拿着一把藍色的雨傘站了在後面,上面淌着一顆顆的水珠。她沒想到竟會在這個地方遇上我,眼睛睜得大大,但很快又恢復如初。她身上穿一件薄黑色短袖外套,頭上用天藍色的絲帶束起了長髮。我走上前請他們入座。那個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黑色公事包後,點了黑豚骨拉麵。我未等她開口,馬上說:
「本店最有特色的食物是豬骨拉麵。不來一碗試試嗎?」
「呀,原本想要豬骨拉麵,現在突然不想要了。我要三文魚飯。」她一隻手支着頭,側着臉在看着餐牌,看也沒有在看我。我於是再問:
「豬骨拉麵更好,我覺得。」
「三文魚飯。」她好像有點生氣,挺直了身板,頭上的藍色絲帶一晃一晃的。這時那個中年男子說:
「阿穎,是同學嗎?」
「不,我不認識他。」
她這樣一講,我覺得多少有點受傷。我以爲她是當我朋友來着。但仔細一想,在學校裡高高在上的她和我當朋友,似乎有點不恰當,我也沒有生氣。店長本來一直在低頭煮着拉麵,聽到我這樣說,就哈哈的笑了起來。
「這樣說來,是熟人囉。那麼就來碗特大的三文魚飯好了。」
他果真拿出了一碗份量超大的三文魚飯出來,上面的三文魚多得有如一座山,真是太誇張了,簡直像是要把世界上所有三文魚都聚集到這碗飯上。店長說:
「既然是第一次光顧的漂亮小姐姐,這是特別贈送的。要好好吃,快高長大。」他的語氣好像是在對着小狗講話一樣輕柔。她聽到以後,臉上一片飛紅。中年男人像是看待甚麼怪人似的在眼鏡後面看了看店長。我覺得情況有點不妙,於是打圓場說:
「雖然我們店長是個怪怪的中年人,不過基本上是個好人哦。雖然東西做得很難吃就是了。」
「臭小子,想不幹了嗎!」他伸出手,作狀要打我。
「對不起!」
她看了看那座像山一樣高的三文魚飯半響,把筷子拿上手,猶豫不決。是因爲賣相實在太差了嗎? 還是對一個女生來說,這樣的大碗的飯量實在是不雅? 我覺得是後者。我遞給她一個碗。她遲疑片刻,然後才接過。老實講,我很想和她多談幾句。不常在學校,她基本上都很忙,不是平日要在學生會當祕書,就是要在圍棋學會練棋。這時她一邊吃,又拿出一本小說出來看,封面白白的,上面寫着極北兩個銀字。我覺得像這種雪花一樣純白的封面確實很適合她。可惜因爲店裡太忙,我馬上又要到另一邊去收錢了。等到半個小時以後,人流多少減少,我看到他們兩個人還坐了在那邊沒有走開,才走過去問她書好不好看。她頭也不回,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那個中年男人則拿出蘋果的平板電腦在看一些全是英文的文章,上面還有一些內臟的圖片。這是這樣不搭調的兩人坐了在拉麵店裡各自各看着自己的東西。我很想問他們,爲甚麼要選這樣嘈雜的拉麵店來坐下? 如果是想要專心讀書,明明有更好的地方。我想就這點問問她,於是趁三個男客人走出店門時,我順便走到她身邊問她:
「書好看嗎?」
她好像顯得很不耐煩,於是放下手中的書本,一隻手託着腮,側過臉來看我。這時我留意到她書上的頁面和半個小時前的頁面仍是那一頁的。她這纔回過頭來說:
「不知道,反正比你那些垃圾輕小說來得好看十倍。」
「話可不能這樣說,我覺得輕小說也是有可取之處的。雖然文筆比不上傳統小說,不過故事的精彩程度我覺得並不輸。就拿你那本小說來說,你看了半個小時,一頁都沒有翻過,不正正說明內容的無聊空洞嗎?」
「是呀,但那也不關你事。」她索性放下書本,整個人趴了在桌面上。一頭頭髮亂開在桌面,甚麼也沒有再說。在昏黃的燈光下,她好像顯得很累似的。那個中年男人仍在聚精會神地看着手上的文獻,上面有一些腦部的切片。此刻的她像個泄了氣的氣球一樣沒精神。過了五分鐘後,她突然坐直了身子,像是在思索着些甚麼。旁邊的中年男子仍然在看着手上的平板電腦。她這時轉過頭來瞧着我,好像想說些甚麼。我像是意識到些甚麼,走向店長和他說:
「今天我可以提早下班嗎?」
「臭小子,又想去玩了嗎? 不想幹了嗎?」
「拜託了啦! 死鬼店長!」
「不要吵我,臭員工。一個二個都想偷懶。」他看了看李心穎,又說:
「趕快走,不要阻頭阻勢的。像蒼蠅一樣只懂嗡嗡的叫。快走快走!」他揚了揚手,又往我小腿上踼了一腳。
我走到她身後說:
「出去走一走好嗎?」
她看了看旁邊的中年男子,那個男人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對話般,繼續在看着手上的平板電腦。她也沒說些甚麼,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衣襬。我們一前一後的出了拉麵店外。十點過後的旺角天空仍然很光亮,像是太陽永遠不會下沉似的。我走在前面,而她則跟了在我身後一米的距離慢慢的走着。有時我覺得緊張,步伐就不自覺的快了起來。我爲了調節兩人的距離,也跟着她慢慢的走着。我們跟隨着百老滙大街前川流不息的人流一直的向旺角火車站的那邊走去。天空下起毛毛細雨,在水銀燈光下像是白色的絲線一般向地表的人們滲去。我不時向後回頭,以確認我和她沒有走失。她一邊走,視線望向半空的銀光。白色的光照着在她的臉上,頭髮和額頭上,像是十二月裡夜間的雪一樣純淨。她的眼睛裡面閃照着光輝,像晚間的海浪一樣怱閃怱閃的。我很想和她談些甚麼,但她似乎並不想講話,只是默默的跟在我後頭走着。我擋在她身前,爲她引開一條路。我每次看她,她都顯得更美了。腿上的黑色百摺裙隨着步伐的移動一揚一揚的,像是用炭筆畫成的素描畫一樣。漸漸地,她和我的距離縮小了,和我只相距一個身位。她正好長得比我矮半個頭,真是太好了。不料我只顧着留意她,竟一腳踏進了前面的一個小水窪,濺起的水花把襪子弄溼了。我回過頭去和她說:
「小心點,這裡有個水窪。」
我不知道她聽到沒有,或者可能沒聽到也說不定。但我想,她畢竟應該是有聽到的。只見她也跟隨我走上,刻意一腳踩進水窪去,也把自己的一雙尖頭黑皮鞋和襪子弄溼了。我一時不知所措,停了下來看着她。只聽見她說:
「沒關係,是我想這樣做的。今晚我決定要來個不屑一顧。走吧!」
只見她加快腳步,越過我走了在前頭。她突然地顯得心情很好似的,步伐變得輕快起來,嘴裡面哼着我所不知道的曲子。我眼見她心情似乎多少轉好,就開始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平日在學校裡面,她像是束之高閣的鮮花一樣,雖然遠遠看來豔紅一片,但就像霧裡看花一樣不見得真切。抓到機會,我問她:
「那個男人是你的甚麼人?」
「你這種問法,簡直說得我像是在**一樣。你知道**是甚麼吧? 就是那種出賣青春換取金錢的勾當。」
「對不起! 我多嘴了。」我一巴二巴的往自己臉上招呼。她輕輕的笑了起來,說:
「那個人是我爸爸。很厲害吧? 他是仁安醫院的腦神經外科醫生,在香港是數一數二技術最好的醫生。我以有這樣的爸爸爲榮。你是怎樣看他的?」
「老實說,只見了短短的個多小時,看不出甚麼。不過感覺上像是不好親近。當然或許不是這樣,可能只是我想錯了也說不定,不過他似乎不太多話就是了。」
「不,你說得很對。他確實是個不好親近的人。你知道嗎,我是在瑪麗亞醫院出生的。我出生那天的晚上,他卻人影不見,坐飛機去了參加外國的研討會。明明知道我快要出生了,爲甚麼還要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到外國去呢?」
「可是,醫生的職責是要救人呀,我覺得這樣沒有不妥。況且家庭總是要開銷的,他努力賺錢,沒有不對。反過來說,要是家裡沒有了經濟支柱的話,結果大家只會落得更痛苦而已。他又不是去玩,對不對? 如果我有這樣的父親,大概我今天就不用在考試前仍在拉麵店做兼職了。如果我能有個有能力又能賺錢的父親就好了。雖然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好像有點不妥,不過我是這樣看的。怎樣,很市儈吧?」
我不知道她是否認同我的說話。不過她又繼續說:
「可是,我的幼稚園和小學畢業典禮,還有鋼琴比賽頒獎典禮,他都沒有出席。每次都只有我一個上臺拿奬。這樣的人生你不覺得很黑暗嗎? 就是說,無論我拿幾多個獎都沒有用。全部都是垃圾。好幾次都我都當場想把手裡的獎狀狠狠的撕掉。不過你應該從來沒有拿過獎吧? 就算和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的。」
被她這樣一說,我倒是無話可說。我只好問她覺得這間店如何。她想了想,說:
「很嘈吵,座位也不舒服。東西很難吃,而且還有個奇怪的大叔店長,和你一模一樣。不過燈光很柔和,我喜歡這一點。」
我哈哈大笑。如果我回去和店長講這番話,不知他會作何感想。不過,那個人肯定會很高興吧。她又繼續問:
「所以你平時就每日在打工囉。」
「呀,的確是這樣。我很喜歡這間店。大概是脾性很合我心意的緣故吧。老實說,我覺得打工比起上學來得有趣多了。雖然有時會遇到奇怪難纏的顧客,但在這裡工作總有種放心的感覺。或者是因爲能踏踏實的賺錢感到安心吧。我工作的時候是被其他人所需要的,雖然偶然會有無理取鬧的顧客,不過我付出了自己的價值,作爲回報,別人付出金錢來感謝我,這樣我就跟這個社會產了了好的聯繫。我喜歡這種感覺。更何況我讀書也不聰明,工作的話只要處理好人際關係就好了,反正大家都是好相處的人,我倒是覺得這樣更簡單。」
「也對,看你這樣,平日在學校一定很難過吧? 就拿今天來說,你遲到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整班人都在笑你。你不生氣嗎? 不覺得自己被人小看了嗎?」
「我是這樣想的,反正生活不一定稱心如意,那調整好自己心態過好自己的生活不是來得更重要嗎? 無論如何,我畢竟是好端端的在活着。況且,我覺得如果大家都開心的話,我自己也沒有甚麼損失。」
「嗯…… 難以理解。」
她一時間沒有說些甚麼。察覺到的時候,我們已經是並排在走着。我內心不禁有點沾沾自喜,畢竟和長相貌美的女學生一起並肩而行,令人心情愉快。而且我留意到在這樣行走的時間裡面,路上的行人,特別是男人,都會往她身上瞧去。一種緊張又喜悅的心情涌上心頭。雖然面上仍是毫無變化,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多少緩和了下來。我們穿過旺角街市外面的行人道,橫過馬路,到了西洋菜街那頭。因爲已經很晚了,店鋪均已下了半閘。我們走到一間快要關門的水族店面前時,她停下了腳步,看向裡面精緻的水草缸。燈下照射下整個玻璃缸綠油油一片,氣泡不停的由葉面上冒出奔向水面。紅藍色的小型熱帶魚像潛水艇一般在山岩和綠葉間穿梭,好不自在。我看她這樣着迷,也停了下來。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店舖後面整理着地面上一包包的水草泥,我看到他以後,就問他是不是要關門了。他說還有八分鐘就要關門了。我問他可不可以進裡面看一看,馬上就走。他看了看錶,又看了看她,說:
「關門的時候就一定要走了,我要下班了。」他稍微往上拉起了鐵閘。我們走了進裡面,就像到了城市的森林裡面一樣。她好奇地四處看着,趁那個職員不在,把雙手貼了在玻璃缸上面。我雙手插在袋裡,站在一旁。
「這些魚,都在坐監是不是。」她看得有點出神。
「不說其他的,這些監獄都很美。牠們一定是幸福的監犯,可以每日在草原上散步,我很羨慕呀。可惜欠了個足球。」
她輕輕的笑了出聲。然後她好像覺得這樣不妥似地馬上又恢復了原本平靜的表情。她說:
「一點也不好笑,白癡。」
「多謝。我覺得這算是種稱讚。」
魚缸裡面的世界想必是個寧靜的世界。我回想起小時候在泳池和朋友游泳的情景。在中等水深的泳池裡,我的身高剛好只碰到水面。我索性閉氣下潛在池底,溫暖的水把我包攏起來,在水裡鈍化而變得柔和的聲音傳入耳際。我喜歡泳池,因爲那裡是個寧靜的世界。這時候她走到的水草缸的對面,雙眼看着缸裡紅綠相間生長茂盛的草葉在燈光下冒着泡。而我則透過玻璃和裡面氫氣般透明的水看向她。她起先也在留意着缸裡的造景,不過很快就留意到我在看着她。我在適當的時候扭開了視線,而她則有意無意地在瞧着我。當然可能是我多心也說不定,不過她的表情仍舊沒有多少變化,所以我也不打算繼續做些甚麼。短短的七分鐘過去後,我們走出店鋪,鐵閘唰的一聲從身後落下。我問她住那裡,她說住何文田。我說我住在深水埗。我們走向旺角地鐵站時,晚間的雨已經完全停止了,一彎銀白色的月亮在天上放着清輝。因爲先前落了幾場驟雨,馬路旁的塵土被洗刷得乾乾淨淨,風吹在臉上涼涼的。興許秋天就快要到了吧?
我們並肩而行走到了地鐵站的閘口前進了閘。我們沿扶手電梯往下行,她要到何文田方向去,要再下一層。臨走之前,她像有甚麼想說似的放慢了腳步。我在等她開口,但她似乎很猶疑不決似的欲言又止。我看她似乎不會再說些甚麼了,就走向快要到站的列車時,她開口了。
「你真的打算要寫小說嗎?」
「不是。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反正不可能實現吧? 有我這種想法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萬。與其說是真的想寫小說,倒不如說我是在逃避生活和考試而已。所以我很羨慕你,樣樣都表現得這麼好。」
我看她似乎沒有想再問的問題後,邁開腳步上了車廂裡。車門快要關上時她才說:
「我父母剛離婚了。今天晚上謝謝你陪我。」
話音未完,車門就關上了。我趕不及走出車廂,只見她伸出手貼了在車廂上看向我。此刻我覺得整個車站像夏天裡在陽光下被倒滿了水一樣變得清澈透明。我從玻璃後面看着她,她也從玻璃的對面看向我。耳邊似乎可以聽到水在流動的聲音。列車緩緩開動時,我感覺她似乎還有很多事想講,但列車並沒有停下來,而是慢慢的在加速。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了在月臺上。
在列車向荃灣方向駛去的時候,我不停回想起今天一天裡發生的事。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她,等到星期一的時候,我一定要抓着她不放。我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她,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她的電話和Whatsapp, 不知道如何聯絡她。
列車到了深水埗時,月色已經高高的掛了在中天。和剛纔相比,月亮多少變得有點蒼白。我走進便利店買了罐啤酒,拉開拉環飲着。啤酒的味道比我想像中來得苦。我從班駁變舊的樓梯走到四樓的家裡,黃白的燈光從門後傳來。打開門後,我看到母親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剩下電視上的主持人一個在講着話。我從睡房裡找了張毛毯來蓋在她身上,關掉電視後入了房,澡也沒洗就倒在牀上。月亮正從窗外透入,在地上淡淡的鋪上一層銀霜。雖然時值夏末,但已經能感到秋季的涼意正逐步逼近。秋季過後,很快就是新年,然後就是考試,還有就是衆人要各散東西,各走各的路。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就變得不安起來。如果能每個人都能像月亮一樣僅僅只是存在於那裡,沒有對錯那多好? 因着微微的酒意,月色就像溶在水裡的白銀一樣在我眼裡漸漸化開。可惜她現在不在這裡,否則的話就請她喝一口好了。她是不是也在家裡看着天上的月亮呢? 在她眼裡的月亮,是否也是像今天晚上這樣光輝動人? 希望是這樣。我拉上被子,沉入夢鄉。明天星期六從下午四點開始就要開工了,我必須休息充足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