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过山车车头随着音乐缓缓向上爬升,以小天道的视角来看,这比在演讲台上俯视学生刺激多了。在一阵引擎声过后,过山车上的游客们再也听不见那轻浮的叮当音乐,只有阵阵惨叫和猛烈的风声,才能灌到他们的耳朵里。
到达顶点的瞬间,又冲到了下坡的最底端,几个急弯过后并没有中场休息,车身在拧了两个麻花弯后,一下子又爬上高坡。该设施之所以得名死亡过山车,是因为在轨道上,设置了一个近乎直角的上坡,如果没有瞬间抬起轨道进行缓冲的话,游客们真的会被送进地狱。
最终在上上下下无数次后,小天道无力的把着栏杆,和幸子一起走出了等待区。
“辛苦了,校长先生。”伊文推着婴儿车,伸手想去扶蹲在地上的天道。
“别碰我……会死掉的……”天道还在回想着刚才直角上坡的恐惧,穿着短裤的光滑小腿不断颤抖,同时忍不住恶心。“在这里等我……我去厕所吐一下呕——”
“校长先生,反应真是大到夸张了。”伊文叹了口气说道:“幸子老师你倒是跟没事人一样,感觉跟校长先生相比,你们完全不是一类人啊。”
“说了很失礼的话哦,伊文。”幸子拿起一根棉花糖,放到嘴边小口咬着。
“……是我失言了。”
“不过,看样子真人还要吐很久。”
幸子蹲下身子来,看着婴儿车上的小南哲:细嫩的小手仿佛什么都抓不住,好像想要什么,又好像是对整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的眼睛,滴溜溜的打转,幸子不禁嘴角上扬。在伊文眼里,平日里那个无比能干,在讲台上闪闪发光的幸子老师,此刻充满了母性。
“要听听以前的事吗?伊文。”
“荣幸之至……”
——
“天道先生请您回答一下我们的问题好吗?您对于自己将来的事业怎么看?”
“天道先生您与某位女明星搞暧昧的传闻属实吗?”
“天道先生方便说几句吗?有人说您污蔑自己的导师……”
那年的我,只有十七岁。
我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天赋,无论后天多么努力,都无法获得的天赋。五岁时他们是用“被天使吻过的声音”来形容我,这让我感到有点高兴,一直愁眉不展的母亲,第一次对我绽开笑容;自从我记事就酗酒打人的父亲,从那天起居然奇迹般的戒酒了。
学习了两年声乐,七岁时,我被特邀至电视台工作,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演出,都有我的身影。本来住着的老房子,经过无数次搬迁后,终于还是搬到了600平米以上的大宅子——这是我后来自己测算的,那时候我只知道,走廊很长很长,跑很久,都无法到达对面的门。
我是天才,很强,比任何人都强。
这座花园洋房,这房内的一砖一瓦,这空旷的房间、柔软的沙发、父亲的名表、母亲的项链,全都是我,用我的天赋换来的。这都是属于我的一切,这一生,我都不用因为穷苦发愁了!
可是天使啊,你为何要夺取我的理智,剥夺我的幸福?
“你够胆再说一次?不想干的话,老子今天就废了你!”
父亲高高的举起酒瓶,砸向了我的头。母亲在一旁,专心的涂着指甲。而耳鸣的我,满脸是血,呆呆地跪在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那年的我,只有十岁。
我终于还是不再演出,上了一个只要给钱就能毕业的好中学,结交了一群好伙伴。仅仅十二岁,就有三次酗酒到夜不归宿的经历,打人的时候,喜欢先佯攻鼻梁,然后重重的踢对方的横膈膜,趁着对方暂时不能呼吸的时候,再用指套一拳一拳地,打烂对方的脸。
十五岁中学毕业那天,我因扰乱公共安全罪进了少管所,原因很简单,我对于爱这种东西很感兴趣。然而跟所有人想的一样,是夺取的,强迫的,肮脏的爱。
当时看着头被打到冒血的新郎,我的心情无比畅快,甚至理解了当年父亲的那种施暴的爽快。我的好朋友们一人拿着一把刀,把宾客们拦在外面,而我,撕破了新娘的洁白的礼裙和内衣,对着新娘红润的嘴唇深吻了下去。
天使啊,你的亲吻给错了人,给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渣。让他在仅仅十五岁的时候,把这座美丽的沿海城市,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少管所的日子里,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打架,室友也打,来暴力执法的教官,也被我打到半死。天使啊,你是多么的愚蠢,愚蠢到像被上帝卖掉的良家少女一样,最后变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贱种。最后一拳打在了教官的眼眶上时,我的人性,以及至今为止努力积攒的一切,全都顺着地缝,流进了黑暗的下水沟。
法官和警局都不愿意接纳我,十六岁的我已经强大到令人发指,加上本来赚到的那些钱能随我调用,简单的走过程序后,我被无罪释放了。更加令人谴责的是,我居然重返了演艺之路,谁承想,发出如此美妙声音的,是那样一张狂气又丑恶的脸。
作为重返演艺之路的庆祝,我将父亲的双臂双腿打断,用剪刀剪去了母亲的一节食指。
然后终于到了这天……电视台终于无法对我坐视不管了,他们没有动用任何武力手段,我心里很明白,他们想用新闻舆论搞死我,把我推入群众的深渊。我这个由城市生出来的恶鬼,就由这座城市来碾碎、消化。他们成功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所有人都在为惩恶扬善欢呼雀跃,甚至在深秋的时候,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
母亲的断指接上了,然而精神终于还是崩溃了。父亲一年以后才能正常下地走路和搬动东西,这次他真的戒了酒,并且找了份安稳的工作,死心塌地的照顾母亲。
而我,自那以后和他们断绝了关系。
冬天,我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捡起来一根烟屁股含到嘴里抽着。然而还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剩下的一点烟草,都被雪水浸湿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别人交流过,只有自己捡纸壳子易拉罐维持生计,但无论是少吃三天饭,还是捡到别人丢掉的钱包,我都不会再表现出高兴或者失望了。我看着这双被冻裂的,曾打倒过无数人的手,又用这双手,摸了摸自己被天使吻过的喉咙,对着天空痴笑了起来。
自杀吧。
晚上,我用十几枚硬币,和含混不清的声音,去商店买了一把锋利的美工刀。狗的眼里只能看到黑白色的世界,可路灯反射的金属光泽是那么的鲜亮美丽。我看着分节的细长刀刃上映出的脸,真是丑陋,世界上任何肮脏之物都不足以形容这张因为愤怒、悲伤和痛苦扭曲的脸,甚至比洛夫克拉夫特描写的食尸鬼,都要丑陋几分。
夜半时分,公园里静悄悄的,雪花无声地落下,又在我的吐息之间消融——世界仿佛只剩我一人。就这样消失在积雪中,然后被好事的晨练老人发现,登上新闻和报纸后引起轩然大波,好像也不错……想到这里,我解开破手套,露出了自己的手腕。
“看样子你的心情不错。”
我吓得丢下了手里的刀,看着眼前穿着整齐的少女。
“不用这么害怕,跟幸子小姐聊聊天吧——不会收你一分钱的。”
这个叫幸子的女孩子,她的话语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没有身体的触碰,只是坐在一起聊天,身体就变得暖洋洋的。刀掉在雪堆里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安详的交谈,和心与心之间的相互碰撞。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温暖。
比起父爱更具威严,比起母爱更加慈祥,听了我的过去后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捂着嘴巴笑了起来。那么直言不讳的说我性格自负,说我思想偏执,随后又因为我的过错而为我悲伤。我不再寻找那把美工刀,而是深深地被她的爱所打动,深深地迷上了她。
“很冷吧?这条围巾给你。”
我接过带着些许温度的方格羊毛围巾,简单的在脖子上围了两圈。水仙花的香气仿佛镇定剂一般,让我骨子里积攒的疲惫,一瞬间发散了出来。
“……幸子。”
“晚安,天道先生。”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一个这些年以来,一直都被我忘记的梦。我梦见了那天,父亲又喝多了的晚上,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可能只听见了第一句,就开始发起了酒疯。虽然我长大了,有意识的做了些诗意的处理,但是,这就是我当初想要告诉父亲的事情:
“爸爸,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宁可不要这些东西,也不愿让它来维持我们的亲情。”
“我真的很爱你们。”
我梦见了很多事情。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一些无聊的,甚至都无法当做饭后谈资的故事,可对于我来说,这是我仅有的人生。天使啊,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有了悔罪的念头,如今我这副惨象,起因是我的人渣父亲,可路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抢婚的是我,打人的也是我,恶事做尽最终走投无路的也是我。
天使啊,我向你忏悔……如果能从头再来的话,我……
我被落在鼻尖上的雪花叫醒,因为陌生却又令人安详的呼唤声睁开了双眼。回过神来,才发现我躺在肉乎乎的大腿上睡了一整晚,一件漂亮的棕色的大衣将我紧紧包住,抬头看去,幸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上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幸子……”
“早上好,天道先生。”幸子温柔的笑了笑:“是幸子小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