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挣扎着从冬眠舱里爬出来后,他度过了相当长一段神志半失的时间,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刚出生,在那痛哭流涕。
“冬眠后遗症。”他模糊地记得曾经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他大概正处在一个光亮的甬道里,四周有嘈杂的人声,嗡嗡作响的沉闷机械声。但是现在,周围只有漆黑的通道,顶端的长方形灯管散发着冷光,他仿佛正处于一个金属造就的史前洞窟里,前方某个分岔的路口尽头住着米诺陶诺斯。
巴尔拖着自己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蹒跚着向前,他身上穿着从他醒来的地方找出的白色上衣和裤子——那里是个小房间,里面摆着六个冬眠仓,五个的玻璃顶盖被打的支离破碎,只有他的那个还在工作。房间里没有任何标示符号。没有工牌、说明书、指导小册子之类的一切带文字的东西。天花板开裂了四分之一,大片铁灰色的管线像是杂乱的蔓草从金属土壤里顽强地抻开。
他摸索着走了很长一段,出于某种直觉,他逢岔路就选左,直到墙壁上的白色字母数字从I6B变成了J1A,通道到了尽头,左边半开着一扇舱门,它只到他的肩膀,巴尔不得不弯腰钻进去。里面的空间大到令人难以想象,就好像是某个巨型工厂的加工车间,生锈的巨型机械和管道错杂地交汇在一起,地上有大片烧焦的痕迹,以及机油干尽的污渍。断裂的管线和合金管从上层弯曲下来,另一半则掉落在地上。天花板至少有上百米高,上面嵌着的大型照明设备给整个空间提供了黯淡的黄白光芒。巴尔推测,曾经这里应该挤满了工人,他们像工蚁一样忙忙碌碌地穿梭其间,钢铁迸溅出白色的火花,他们在这吞噬金属的怪兽的巨胃里生产着令他们困惑的机械,把他们摆在传送带上,但现在这偌大的工厂阒无一人。
巴尔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使自己不被绊倒,沿着管道往前走,等他接近管道消失的尽头时,看到在管道的尽头旁的一个通道口,坐着一个人。他走进看才发现这穿着全身不透光的防辐射制服的人在这坐的比他想象的久,白色制服沾染了时光的痕迹,从底部开始发黄,他打开了面罩,却只看到几缕枯干毛发下的头骨。这人早已死了。他强忍着不适,开始小心翻找起死人的防护服,他刚抬起它压在储物袋封口的一只手臂,咯啦一下整具骷髅就彻底碎裂,风化成渣,防护服三件套掉落在地上,带不透光玻璃面罩的头盔滚落到他脚边。巴尔在它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风干发硬的果核还有一块薄薄的金属牌。它银光锃亮,仿佛时光与它无关,上面一侧写着詹姆斯•J•豪斯,另一侧则凹凸不平,蚀刻出许多突起和凹陷,有点像盲文,顶端有一些平行的线痕。巴尔把它收好,确认了不能再找到其它东西后,注意到墙边上有一本书,它已经模糊的看不清字迹,页与页粘在一起,稍一翻动就大块化为灰烬,他便放弃了读它的尝试,在封面上标题却依稀可辨,是“Ficcions”。
通道开始斜向上延伸,不多时巴尔踏上了铁丝格铺就的螺旋楼梯。他爬的很慢,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到了头,这时他已经又渴又累,双腿仿佛要从躯干上脱落,便停下休息了一会后才接着继续往前。在一个宽敞空荡的舱室一侧,他终于看见了窗。巴尔把手搭在上面,得到冰冷的触感。不时有发亮的白点拖拽着长长的线在窗外一闪而过,背景则是无垠的黑。巴尔确信这是宇宙,但他把耳朵贴在舷窗上却只能听到沉闷轻微的机器噪音,不能分辨音源。舷窗开始越来越多,另一侧则不时出现一些门,它们紧闭着,镶嵌在墙壁里显得浑然一体,如果不是与墙壁间非常细的间隙勾勒出的光滑的形状,肉眼几乎不能分辨。很快他明白无论他怎么使劲,都不能撼动任何一扇门,他只能继续向前。很快出现了一扇是其它的两倍大的门,它旁边的一个细小的凹槽吸引了巴尔的注意力,于是他顾不上欣赏另一侧已经大到占据一整面墙壁的窗和外面永无止尽的光线与黑暗,把口袋里的属于詹姆斯•J•豪斯的金属牌插了进去。
门安静地划开了。令他失望的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他碰触门旁的照明模块,但显然这间舱室的照明系统早就不工作了,借助窗外的光芒可以看到墙壁上的一些方格,他胡乱摸索了它们一阵,其中的一个打开了。在气流涌动的声音中,它喷出大量白色的冰冷气流,露出了里面两袋蓝色的液体,上面写着“定食,550ml”。巴尔上下检查了几遍都没发现生产日期和保质期,但他明白自己现在的体力撑不了多久,最后还是决定打开其中一袋,一口饮尽。冰凉的液体入喉,有一种不小心加了太多糖进去的苏打水的味道,味道奇艺却并不难喝,折磨巴尔很久的饥渴感也在这味道里消失了。可惜的是,其他的金属格子打开后都是空无一物,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抽出了门口的金属牌,转身离开了。
眼前甬道的拐角处墙壁上,写着B2A,巴尔随着它拐弯进去,视野一下变得宽阔,这是另一个巨型空间。一些庞大的起重机从天顶上垂下,底部杂乱堆砌着大量集装箱,最高处几乎达到了二十几米,里面却都空空如也,半开的箱门都几乎锈得不能推动。旁一侧,每隔十六七米就有一扇巨大的门,它们整齐排列却都紧紧闭着,旁边有等人高的金属插槽,但**金属牌却毫无反应。在它们边上开着长方形的高大舷窗,透过窗子可以直接看到外宇。巴尔透窗望去,看到舱门后面连着不规则的铅灰色残骸,它们被从中撕裂,碎裂处已经融化成了光滑的银色。像这样的残骸有五六个,曾经的爆炸产生的超高温把它们凄惨地粘连成一片茧形废墟,但也使它们仍依附在船体外壳上。剩下的十多个舱门外则只有光秃秃的一片,圆形的灼烧痕迹隐约可见,它们大约是已经彻底掉落进了黑暗宇宙空间里。
越过了成山的废弃集装箱,巴尔在出现在眼前的五个通道中选择了中央一条最小的通道走到尽头,他看到尽头有一部看起来仍在运转的电梯,微弱的红光从它落满积灰的显示屏上透出,他用袖口擦干净,上面显示着B2A的字样,巴尔按动屏幕上有且仅有一个向上的的虚拟按钮,电梯门就像那放着甜苏打水的房间一样,悄无声息地向两旁划开了。电梯里的触控板上,是长长的一串编号,他划到最上,选定了那个看起来最特殊的A0A,电梯门闭合了。电梯在行进中几乎不发出声音,平稳到令人无法分辨在上升还是下降,或者是压根没动。电梯门再度打开,把他留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就在他身后再次闭合了。他看见前面是一扇四米高的弧形金属门,看起来极厚重。巴尔把金属牌**大门右侧的凹槽,凹槽顶部却闪过错误的红光,而大门纹丝未动。他注意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走廊上,两侧的墙以巨大的玻璃代替,若不是玻璃上的一些落灰,几乎会让人疑心两侧开了窗。他拼命地用手肘击打、抬脚踢门,用肩膀撞,甚至用头砸,巨大的门却连击打的声音都吞食进去,让人毫不怀疑它的不可撼动。巴尔颓然地用手撑住门,准备放弃,门的银色金属表面却突然在他手掌接触的那一刻变为通体白色,大量黑色线条从他手掌发亮的轮廓探出延申至整个门面,但只是一瞬,这些线条和白光就消失了,大门恢复了本来颜色,随后这扇看起来能防止核弹轰炸的大门在他面前慢慢划开。
巴尔踏进门里的那一刻,整个空间都亮了起来,左右上下都是一片纯白,有一些彩色的图像在半空闪烁,唯有正前方是黑暗的宇宙空间,有一些虚幻的线条和数字在其间明灭忽闪。
巴尔几乎丧失了空间感,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正在一个开了盖的魔方内部在宇宙中航行,为自己没被吸进真空感到诧异。他随后来到了一个图形界面前,他记起自己曾操作过这种东西。他划过3791条堆叠在一起的故障报告,看到最早的一条发生的时间被标注为1992年,巴尔如同触电一般,思绪如潮水涌动,回忆起了很多事情。
“十,九,八⋯⋯三,二,一,点火,发射!”
巴尔和很多人站在这间舱室里,向着纯白空间投影出的成片的画面挥手。世界各地的人们带着祝福期盼的笑容,挤在卢浮宫广场、纽约时代广场、克里姆林宫教堂广场、天安门广场、巴黎广场、甚至是里约热内卢基督像下,通过巨型屏幕观看着星空号的发射。巴尔想起自己曾经的军旅生涯、优异表现、严苛训练,他为星空号投注了超过十年,最终被选拔为核心船员;他也记起自己夏季酷热,雨季潮湿但盛产的香蕉甘甜肥美的故乡小镇,他父亲靠卖气球和玩具维持他们一家;与他大学时代便结识,因他工作繁忙而互相冷淡,在双胞胎诞生后就已离婚的妻子,他在上一次假期时看望儿女送他们的两个毛绒怪兽玩具,他们笑容绽开的脸庞⋯⋯但是回忆戛然而止,他仍然不记得自己上船后遇到了什么,星空号究竟发生了什么。
巴尔调出航行日志,现在已经是3296年4月11日,他意识到这艘船航行了超过一千三百年。他冷汗几乎滴落下来,他记得很清楚,他们的航行目的地是距地球4.2光年的比邻星b,预定航程不超过100年。他筛选了一下三千多条错误信息,发现有接近一半的错误代码与加速系统相关。巴尔记得航行计划是用五十八年的时间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六,再用四十年减速,难道是零点能发动机出了问题,导致一千三百年都航行不到半人马座?巴尔注视着观察窗里宇宙幕布上飞掠过的无数线条状的星芒,陡然意识到不对,星空号的速度恐怕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迅速调出船体状态,代表着飞船的光点早已超过了截止在半人马座的星图,航行在白茫茫(系数据缺失的情况)的一片未知中,一旁的速度一栏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0.89c,而在旁边标注着正在加速中的状态符。当他提交减速申请时,系统却弹出了错误符号。巴尔瘫坐在纯白的的椅子上,逐条查阅起航行记录,他很快放弃了大部分由系统记录的航行日志,它们大部分是枯燥重复的航行状态数据,转而翻看起附录里的舰长日记。它们大部分都集中在前100年,往后的每隔两三百年只有寥寥几条,最近的一条是56年前,由时任轮值舰长詹姆斯•J•豪斯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