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12日,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前,星空号抵达奥尔特云内侧,完成了1/300的使命。三个月前我们就已经超越了百年前发射正在静默飞行的老古董黄金碟片旅行者4号,正式步入人类此前从未踏足过的区域,大家举办了香槟派对来欢庆这一胜利。——轮值舰长鲍里斯•理查德森
“2006年7月3日,星空号已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七,略微快于估计(一个月),工程师们认为这是正常误差,让我们不必担心。彗星开始变得越来越多,一天就能看到四五个,它们的体积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大,前天我们遇到了目前观测到的(也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大的彗星,这颗被我们命名为Starry266的彗星的彗核直径超过了170公里,简直不可思议。——轮值舰长秦傅霖
“2022年3月27日,悲伤的日子。昨天凌晨四点十五分,收到一则一年前发自地球的信息,通知我们地球遭受了某种毁灭性的生化灾难。起初我们没有人信,即便它使用了地球联合航空总署的编码。但随后的三个小时里我们不断接收到雪片一样多的信息,它们有的来自航空局的深空网络,更多的则来自世界各地的私人无线电,这些信息都确凿无疑地证实了最初的消息。三个小时以后,随着最后一则来自北美洲一处民间射电天文台的“请随我们一同坚持”的传来,再也没有一条新的消息。这样热闹过后的静默显得尤为可怖。随后的一整天里,船员们里有的不停地检修信号接收器,坚信是它出了问题,也有人坚持认为这是地球人们开的一则玩笑,但是大部分人都保持着沉默,我知道这意味着他们都已经倾向于相信了最糟糕的事实。直到现在,3月27日的凌晨2点13分,我在写这则日记的时候仍在关注着有没有新的信号传来,但是没有。上帝保佑我的妻儿,上帝保佑人类,上帝保佑星空号。——轮值舰长马修•布坎南
“2041年9月30日,矛盾彻底激化了。回归派的带头人,计算机学家刘怀博士上午在向工人们演讲时被混在人群里的一把高斯步枪击伤,昏迷不醒。他的拥趸者们当即强占了G区的一处广播站,宣称凶手若是不自首,他们不排除采取任何手段,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带人前往博士的医疗室试图缓和局势,被他们拦在了外面。下午一点开始,回归派们聚集了超过800人,大多是工人,冲进I区,私自逮捕了几十名他们认定的嫌疑人,实际上的前进派成员。局势正变得无法控制,但是我们没法说服自己开启舰载的自动防御系统,这会造成屠杀。巴尔•佩雷斯少校已带领三队士兵前往平息混乱,但愿军人们能成功。——轮值舰长鲍里斯•理查德森
“2048年1月9日,目前是晚上七点半。星空号中午时已加速至光速的百分之六,最高安全速度。我们封锁了整个A区,万幸这里的权限还在我们手里,他们冲不进来。刘怀博士正在劝降,他们相信缺乏食物和水源的我们迟早会自己拱手让出舰桥,然后陪着他们减速掉头回那已经毁灭的地球送死。研究员们探讨出了一个最后的方案,他们认为可以通过A区到K区的外挂电梯井,炸毁备用快子发动机的部分动力模块,使被刘怀瘫痪的控制系统自启动最高权限的紧急方案,向舰桥移交控制权。巴尔少校和他的部下们已自告奋勇去执行这个疯狂的计划,他们一定会成功。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光,一定要前进、前进、再前进。——轮值舰长马修•布坎南
“2048年1月10日,凌晨零点三十五分。半个小时前动力舱发生的激战彻底毁掉了快子发动机,控制权回到了我们的手里,但是正在我们着手恢复秩序时,刘怀博士提醒我们检查飞船速度,“看你们干的好事,”他带着哭腔说。是的,零点能发动机彻底失控了,目前的速度是0.06003c,一切减速的尝试均告失败。快子发动机的爆炸导致零点能发动机的某种运行机制被破坏了,我们缺乏检修手段,只能判断是核心基体在量子泡沫中的涨落不再可控,工程师们判断这是不可逆的。理查德森告诉我,“我们永远停不下来了。”随着损毁程度的加深,飞船将会越来越快,直到被加速到无限接近光速,届时时间膨胀效应将会无限扩大,我不敢想象这一天。——轮值舰长马修•布坎南
“2064年7月2号。昨天在联合节,我们尝试了最后的减速方法,我们通过复杂的公式计算出只要在零点能反应堆里添加巨量的金属就可以终止它的加速。所有人把一切能搬运和非必要的设备,从原定用于比邻星b的大气改造装置,到卧室里的床,通通投入了反应堆。在始终达不到计算的预定质量的情况下,巴尔少校带头放下了枪,随后每个人都默默地自己高斯步枪也投入了进去。我们通力合作拆毁了整个武器舱,取下了那些形形色色的高能武器、导弹、作战机器人,把它们通通投进动力炉。加速中止了。但是过了不到5个小时,零点能发动机又开始缓慢而坚定地重新加速。“天有绝人之路。”秦傅霖博士说这是他家乡的谚语,我很赞同。——轮值舰长鲍里斯•理查德森
“2086年11月19日。我们以接近光速百分之七的速度掠过了比邻星b,我们原来的目的地。在这样的高速下已经很难看清什么东西了,但我们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这颗美丽的星球,它整体呈蓝灰色。生态学家们通过天文摄像头在其上发现了稀少的绿色以及小型海洋,他们兴奋地认定它有植物。大气、海洋以及略低于地球的重力,经过我们携带的大气改造装置的重塑后,会是比火星更接近地球的宜居星球。生态循环系统在三天前第一次出问题了。刘怀博士和我唤醒了所有人,经过漫长的表决,绝大部分人都决定登上24艘逃生船离开星空号,用它们搭载的聚变发动机迫降在比邻星,詹姆斯博士警告我们在这样的速度下脱离星空号等于自杀,但没人放弃,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轮值舰长马修•布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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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0年5月12日,现在星空号已经超过了光速的百分之八十。我和巴尔难得一起醒来。巴尔说他去守最后一班岗,他说要为自己赎罪。这么多年来,作为唯一陪我留下来的人,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我最终不敢去面对时空和宇宙的终结,地球或者比邻星b,都成了无限遥远的梦。我总是梦到自己回到了地球,那里从没发生过灾难。在我长大的家乡的原野里上奔跑,回头可以看到太阳在风车和稻谷间撒满希望的光芒,妹妹正在家门口向我招手,提示我该回家吃饭了。是的,一千多年了,我该回家了。‘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像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埋没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广阔无比,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国组成……我想像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像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处境。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轮值舰长詹姆斯•J•豪斯
读完这一切后,巴尔沉默了很久。他端坐在白色的椅子上,注视着眼前的扭曲星空。这是此前没有人见过的景象,他感到自己正穿梭在流光溢彩的隧道里,无数畸变的白线在前方汇聚成一点,指向宇宙空洞的尽头,它们的消失和出现快到极点,几乎让人以为它们是静止的。突然,船体一震,几乎使他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安全带自动弹出,把他牢牢固定在了座位上。鲜红的警告弹了出来,提示他现在速度达到了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巴尔已经回忆起来,这是个临界点,从现在开始,零点能发动机将彻底不受限制地从狄拉克海里疯狂地攫取巨量能量,他握紧了扶手,手心全是汗,即便已经有殉身的准备,他仍然难以坦然面对这一切。
速度开始迅速攀升,精确到小数点后五位的速度数据的最后三位几乎每秒钟就跳十几次。这时眼前已经看不到什么线条的明灭了,星空号仿佛滑行在一条由无数根白线组成的亘古不变的滑道里,它们的有些局部连成一片,也有些局部在缓缓的扭曲,人的肉眼无法承受这种离奇的空间错乱感,只要稍稍看一眼就会令人晕眩。船开始愈发剧烈地震动起来,操作台哐哐哐地剧烈抖动,大部分全息图影开始扭曲,像收不到信号的老式电视屏幕一样开始出现斑白的噪点和条纹,缓慢褪色。
等到了0.97c时,这样的晃荡到了极点,安全带紧紧勒在巴尔的皮肉里,他的胃开始抽搐,几乎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嘶啦一声,魔方的白色空间崩溃了,五面墙壁的白色剥落下来,显露出了原本的模样,闪着光的全息投影线路和控制呈点阵排列在灰白色的舱壁上,繁密的如同星座。他闭上了眼睛,默默等待着星空号解体在通往速度尽头的过程中。
某一时刻,一切都静下来了。巴尔疑惑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随着正方体的舰桥飘荡在一个五颜六色的瑰丽世界里。线条与线条之间已经失去了界限,难以分辨;世界上所有无彩和有彩色系的颜色以一种奇异的和谐呈块状融汇在一起,它们一刻不停地抖动变形,而中央的虽不断变化但足球大小的不规则类圆形地带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巴尔在这充盈着绚丽色彩的宇宙里没有停滞多久,色彩开始纷纷褪色,中央的足球状黑暗区域迅速扩大直至占据了整个观察窗。
随着他手边的速度显示器中的数字停留在了0.99999c,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爆响,挣扎着熄灭,星空号的操作系统似乎离奇地恢复了。虚拟实景重新充斥了整个舰桥单调的舱壁,把它变成了一个足以令人遗失空间感的纯白空间;控制台上的操纵界面纷纷重新亮起来,显示一切运作正常,就连观察窗外也不再是条状星矢,而是恒河沙数的点点星光。某种奇妙的预感促使巴尔打开了航行日志让系统自动记录观测数据,他自己则点进舰长日记,进行手动记录。
这些星点正在相互远离,一个亮点分离出百千个新的亮点,百千个新的亮点又分离出百千个更新的亮点,无数的点连成了面,它们在一起形成了浩大的呈絮状的超星系团,宇宙的膨胀从来没有哪一刻变得这么明显。但是它们始终没能扩散出观察窗的视野,反而开始慢慢变小,星空号似乎正在远离这个宇宙。本来完全充斥着点点星光的观察窗外开始出现黑暗的边界。
此时可以看到,无数的絮状光带组成了一个在更大尺度上的宇宙网,像一个缠满银白色豌豆卷须的黑暗球体。
同时时间膨胀效应正在呈指数级变得明显:一开始的变化只是刚能肉眼可见的慢速,过了大约五分钟,已经开始显著变快。宇宙在这五分钟里度过了以千亿年计的迅速扩张的青年期和缓慢增长的中年期,不可计数的星体齐整地闪烁明灭着,达到了宏达壮美的极盛。
随后的两分钟里,随着宇宙进入塌缩期,这颗巨球开始缩小。丝状光带间,无数光点开始发生频密的亮度变化,在一瞬间达到极亮却又转瞬即逝,这是天量的宇宙物质在互相碰撞湮灭间,发生的无数难以想象的爆炸,同时逸散出毁灭一切的恐怖风暴。其中的一个光点也许属于银河系与仙女系碰撞后产生的新的星系和其它星系的碰撞。很快,巨球变成了篮球,又变成了网球、乒乓球,直到重又变成了一颗星。最后,这热量、曲率和密度无限大的引力奇点炸开了,如同一滴璀璨的达到沸点的沸腾墨水,白的耀目的冲击波在无限小的时间里晕染殆尽了整个黑暗的画纸。
巴尔看到冲击波在行将吞没自己的一瞬定格,无限大的时间效应似乎抵消了奇点爆炸时无限小的时间,刹那即永恒。他恍惚间看到了在黑暗的尽头,闪烁着其它巨球边缘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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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某月某日。我开始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可以在十分钟内见证宇宙的毁灭,那么时间作为一种主观的可笑错觉,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正如人们存在的意义可以无限小,也可以无限大一样⋯⋯此时我正随着星空号驶向时间与空间幽邃的尽头,在那儿我仿佛看到了上帝和其坐落其间的天堂,祂擎着一簇微暗但永不熄灭的火把,等待着,等待着终有一天那光明的回归。——轮值舰长巴尔•佩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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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7月20日,巴兹•奥尔德林在用铲子采集完成月岩标本后,行将返回位于静海基地的登月舱。这时如果他稍稍再前进十几米,来到一个环形山的边缘,就会看到一个被月面细软的灰尘掩埋了大部分的球体,它有一个拳头那么大,表面是不反光的铁灰色金属。
上面写着一行极细的字:人类给人类的礼物,来自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