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住的这么近。』我颇为感慨的说道,这就是都市人的悲哀吧,近在眼前却面也难见。
『说什么呢?我们之间的档次可完全不同。』
我和安月菟漫步在她所住的小区里,月光如羽毛般在整齐的楼群间飘洒,小区入口处的饭馆用外置音响放着老鹰的《Desperado》,不愧是高档住宅区,连放的歌都这么有格调。
不出你的方块Q吗?
总有一天你会栽到她手里。
现在桌面上的牌,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
你却非得追求你得不到的那一桩。
飞翔在上世纪的西部老鹰,现在也在用沧桑孤寂的嗓音描绘生命。
我没有看这个小区的名字,也不想去看。我觉得这里不适合我,如果可以的话一步也不想走进来。因为我天生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土鳖,受不起太过完美的女朋友,住不了奢华高级的房子,开不得红色敞篷拉风跑车——适合我的,大概是窝在青龙街中段的某家牛肉面店和朋友胡扯,然后跑去哪里的网吧通宵。
就是因为非要去追求不可能追求到的东西,就是因为明明是只草鱼却爱上了大海,才会伤害那么多的人。
『那我就先走了。』我和安月菟走到了她住的单元,受不了这里气氛的我想要马上离开。
『不行,你得陪我上去。』
『让你家长看见我可就成佛了。』
即使在上津市,绝大多数家长也是不能接受学生去谈恋爱的,我的家长算是特例中的特例吧…
『你不上去我就大喊非礼。』
『什么年代的老套手段啊!』
『别担心,现代版会加入‘萝莉控’‘怪叔叔’‘恋童癖’等热门词语。』
『我更担心你的脑袋!而且,加了也一样老套!』
糟糕…听了我发自灵魂的吐槽以后,安月菟用湿润的眼眸盯着我,堪比樱木花道的强烈怨念缠上我的身体。以前常听说漂亮女孩的眼睛会说话,我看她们是只有眼睛会说话,嘴巴根本就是用来攻击别人的武器。
安月菟沉默的抗议着,她倔强的抿紧嘴唇,脸冻得像老家玉米地上空的火烧云,双**替踏着地面,大概是很冷吧?北方大地初春的夜晚,就像离人的心一样美丽而寒冷。
『您呐…既然知道冷就穿厚一点啊。』
我无奈地拉起安月菟,走进了楼道。
『吵死了。比起为了全年穿黑丝袜冻死在街头的前辈,我这点痛苦算什么?』
如果真的有这种前辈,请务必让我见识一下,或许我的人生观会被彻底改写。
几分钟后,我站在了安月菟家的家门前,心情就像第一次见公婆的小媳妇一样忐忑不安。不过,就算是安月菟这种神经大条、胆大包天的笨蛋也不会让我进门的吧?再怎么说也这么晚了,带一个男生回家父母会大发雷霆吧?
『快给我进去。』
『还真让我进去啊!』
『进去,或者死去,这是个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啊?!』
『不敢面对抉择的男生,是无法谈恋爱的。』
『没听过这种抉择…』
结果,她完全无视掉我的意见,打开房门后硬是把我拉了进去,从一开始我就该想到的,毕竟自主权完全不在我的手里。
进了门以后,安月菟就自顾自的走进了前方不远处的黑暗,我只能在视线模糊不清的情况下,艰难的将鞋放进鞋柜。
我摸索着打开门灯,心里祈祷不要碰见她的家长。
明亮刺眼的白炽灯光刹那间将偌大的客厅填满,来自视觉的寒冷侵入身体。
然后。
我愣住了。
准确的说,我的大脑没有立刻理解眼前的景象代表什么。
发现我打开了灯的安月菟在卧室房门前朝我转过头。
她露出不像她的凄凉笑容,说道:
『欢迎来到我的家。』
——
家。
在你的印象里,家是什么呢?
有些人会说家是『有着上下双层、遥控车库、私人用泳池、自动恒温系统的高级别墅』。也有人会帅气的说家是『有人等着你回去的地方』。
但无论家的定义是什么,无论这世界上能给出多少关于家的解释。
我都无法把安月菟的『房子』与家联系起来。
当灯打开的一刹那,充斥在房间里的寒意如精灵般狂涌而出,映现在我眼中的画面,是『一片空白』。空无一物,几十平米的客厅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颜色白的差不多快融进墙壁的单人沙发。
我睁着被白色刺痛的双目,鼓起勇气去看了一下其他的房间——除了安月菟的卧室以外,全部都是空的。
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安月菟刚搬来吗?这只是个正在装修中的房子吗?
那不可能,因为安月菟的卧室里已经充满了属于她的气息。
她的房间是整个房子中最小的房间,大概只有八平米吧。小小的房间里,靠墙的位置摆着三个书架,电脑桌放在床边,铺着一零一斑点狗床单的双人床横躺在房间中央,一只接近半个人大小的熊玩偶靠在床头柜上。
『能用的只有这个房间,坐床上吧,没有多余的凳子。』
我听话的坐到了她的双人床上。说实话,这张双人床能带给她的大概仅有寂寞。我可以想象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在床上滚来滚去,偶尔伸出手,却触摸不到任何人。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拥有越多越感到孤独。
『我去拿饮料,喝可乐就行了吧?…说起来,好像没有杯子呢。』
『等一下。』
脱下羽绒服和短裙的安月菟身上,只剩下下摆略长的黑色手织毛衣和黑色棉套袜,这种组合让她看起来更加纤细——更加脆弱。她倚在门边看我,全身被黑色侵蚀,仿佛就要融入背后客厅的黑暗中。
『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吗?』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其实原本是有保姆的,但是我觉得碍事,初中时辞退了。』
她满不在乎的说着,身上散发出『禁止靠近』的气息。我认得这种气息,初中时的我,就是浑身缠绕着这种气息的人。
渴望别人的理解,却无法放下故作坚强的面具;渴望抓住别人的手,又怕把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毁灭。
总之,就是些幼稚又别扭的想法。
她在提醒我『注意你的分寸』,同时又在说『听听我想说的话』。
我理解,但我退缩了。
我不像曾经把我拉出泥潭的那个人那么耀眼,我谁也救不了。触碰别人心中柔软而脆弱的部分,对我来说太过沉重了。
这种时候,逃开就好了,只要岔开话题——
『那就别随便带男生回家…很危险的。』
『我一点也不随便,小谦是第一个来我家里做客的人,连女生都没来过。』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朋友吧。』
『笨蛋!』
安月菟冲到床头,将枕头丢向我。
『我当然有朋友了!』
『谁啊?』我还真好奇呢,正常人会找老虎做朋友吗?欧阳琰焱?那个运动健将确实有可能啦。
『…就是你嘛。』
安月菟低下头,身体偏向背对我的一侧。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我诚挚的说,『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吧。』
『…说…说什么呢笨蛋!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安月菟慌张的转过脸来,脸色潮红。
『被刚认识的同桌命令去投胎,谁都会记忆深刻的吧?我当时还真的考虑过要不要去死一下,说不定来生会变得比较受欢迎。』
『…算了,你就笨到世纪末去好了。』
安月菟说着,又丢过来一个枕头。我这才发现她的床上大大小小摆了十几个枕头,却完全没有被子,这人拿枕头当被盖?
不对不对不对,你在想这种无聊事之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刚才这个女孩可是说你是她的『朋友』诶。
虽说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软脚虾、遇到挫折除了逃避什么也不做、只会一再伤害自己身边爱自己的人、幼稚又天真…既然都被人说成是『朋友』了,说明你还有点用的吧?
最好找个人来爱你。
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我想起《Desperado》的歌词,安月菟是否在向我求救呢?她并不了解我,她看到的只是装模作样、为了不被人们遗弃戴上面具的我。
她在向我求救吗?她希望找一个人来爱她吗?
现在还来得及吗——
『不管怎么说,你一个人住还是太危险了。你早上起来时就像找不到窝的笨兔子,不适合独自上学,以后我来接你吧。』
『你才是笨兔子!话说,我都自己上学六年了你才发现?』
『我才认识你一年好吧?!』
和以往一样的强词夺理,不过,这应该是她在掩饰自己的害羞吧?安月菟紧张的抱紧熊玩偶,偷瞄着我脸上的表情。别看了笨蛋,我也是很害羞的啊。
结果。
还是说出来了。
抛弃掉无谓的恐惧和自尊,不顾后果的说出来了。
在我再次退缩之前说出来了。
我对着安月菟伸出了我软弱无力的手,不知能否把她从孤独的深渊里拉出来,也许,我也会被她拖进去——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我的掌心能给她一丝温暖。
帮我下定决心的是怎么也忘不了的那个人。
在初中时某一节被我逃掉的体育课上,我坐在学校大门口的台阶,她坐在我旁边,我问她:『你和朋友吵架时会伤心吗?』
『伤心的要死。我可是付出感情就要全心投入的人,付出的越多,受伤时就越痛吧。』
『既然这么伤心,当初不要付出那么多不就好了?』
『傻瓜,难道因为害怕痛苦,就不要快乐了么?』
这也许就是我和她有着决定性差异的地方。我是那种因为害怕失去,就放弃得到的人。不去索取任何东西,也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但至少这一次,我希望像她一样,尝试着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将称呼我为『朋友』的那个女孩从黑暗里拉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是我必须回应安月菟的期待。
安月菟犹豫了一会,开口问道:
『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他们才不会管我。』况且,那两位早上压根儿起不来床。一个沉迷于网络游戏,一个看电影到凌晨两点,我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们还像刚打完诺曼底登陆战役的盟军士兵,以难看的睡姿精疲力尽的倒在床上。
『那好,4:30就给我过来。』
『太早了吧!虽然不想说,但我还得给妹妹做饭…』
『真辛苦呢。』
『还好啦,做点菜粥和煎蛋而已。』
『那好,4:00就给我过来。』
『为什么更早了!?』
刚才一脸体谅的表情都是装的吗?其实你是个演技派?
『因为我的早餐只有这个而已。』
安月菟说着,打开电脑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纯牛奶。
『晚饭也是这个。』
『为啥是牛奶?』至少加点泡面吧,啊,对了,我推荐吃香辣牛肉面——这么想着的我,至少有半个身体被放入了刻着『Neet』的沉重棺木。
『…听说会长高。』
『…』
『别用同情的目光盯着我看!好恶心!』安月菟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嚷道,同时将牛奶丢到我脑袋上。
『所以呢?这和我必须那么早过来有何关系?』
『…笨蛋…给我做饭啦。』
安月菟不知从哪变出一把钥匙,野蛮的塞进我嘴里。
『然后我们一起吃吧。』
——
后来想想,我也许是被哪个以钻头为灵魂、满身热血突破天际的大哥给附身了,才会做出那么不像我的事情。
当安月菟问我是否还记得初次见面的场景时,我一如既往的装傻充愣。其实我是记得的,在上高中之前我们就相识了,并且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一周。但我却不想回忆起来。
不仅仅是她,还有韩凛泷、欧阳琰焱、芩杓渠、馨钒钕、苏秋…把我当做朋友的这些人,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愿意把我当做朋友的理由。
但这种温柔,却像巨大的十字架刺穿我的胸膛,用包容将我的血一点一点燃尽。
我就快要承受不了他们的感情了。
我空洞又下贱的灵魂就快承受不了罪恶感的重压。
如果不是安月菟向我伸出手,而我回应了她的求救。如果不是那时候我摘下面具,抛开自卑,愚蠢又天真的试图帮助她——
也许最后我真的会变成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