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我给妹妹做好早餐后，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以『自习』为由不再在家里吃饭。不过根据我以往的学习态度，这种谎言肯定马上就会被戳穿。
嘛，因为考虑后果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我删除掉了这一部分记忆。
在这座城市还没有从夜幕中逃离的凌晨四点，我朝有老虎居住的冷清月宫中走去。
在那不到十分钟的路程里，我幻想了一下安月菟的生活。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白到透明的身影，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盒装牛奶，无神的双目凝视着空白墙面——因为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让她的目光停驻。
在寂寞的房间里，她只听得到牛奶滑过吸管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声和床头闹钟指针的嬉闹。如果我是她的话，说不定会嫉妒起时针和分针来，至少它们一天中还有二十四次的相遇。可安月菟在空荡荡的家里，谁也遇不到。
我没有问为什么她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也没想过什么『等着她来告诉我』这种虚伪的漂亮话——因为这些都不重要，无论她是因为什么过着现在的生活，我都无力改变，也没有义务去改变。
我能做到的事，只有作为一个朋友能做的事。
陪在她身边，让她不再孤独。
——
『你醒啦？』
我一进门就看见安月菟双手抱膝坐在客厅的白色沙发上，对面墙上的石英钟时针指着阿拉伯数字4，从阳台的窗户往外望是一片蓝黑色的世界。她穿着白色的宽大睡衣，上面印着小熊一家——熊爸爸、熊妈妈，还有她。
那一瞬间我迷茫了一小下下，心中闪过许多疑问，比如『我在干吗啊？』『我在一个女同学的家里做什么？』『才凌晨四点诶，你不是应该在睡觉么？』。
诸如此类的蠢问题。
幸好我马上就忘记了。
安月菟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眼睛盯着电视的黑色屏幕。也对哦，我居然指望一个早上起来智力水平和婴儿差不多的低血压患者对我说话。
十分钟后。
我把煎蛋、面包加牛奶放在盘子上端给她。
结果，比她平时吃的早饭只多了个煎蛋而已…
怀疑。
怀疑。
怀疑。
安月菟用明显的快让人以为是印刷体的眼神对我表示『怀疑』。
『没办法啊！你家根本什么都没有，鸡蛋还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连米都没有，不可能做出粥来吧？除非我是红A，拥有固有结界之类的神奇能力。
安月菟移开视线，开始吃早餐。由于我没有准备自己的一份，只好坐在单人沙发的边缘，帮这位缺少生活自理能力的老虎端着盘子。
静的可以听见心跳声。
她家里一直是这么安静的吗？
我离安月菟的身体大概只有十几厘米，近距离下，她酒红色的长发更加耀眼，皮肤白的像清晨透进窗子的阳光，用筷子夹住煎蛋小口小口咬着的样子，让我想起吃胡萝卜的白兔。
她把煎蛋吃光后才开始吃奶油面包和牛奶，所以，应该还算喜欢吧？
我，应该给了她一点温暖吧？哪怕只够温暖她纤弱的指尖。
回想一下。
由于我刻意的装作忘记了我们的相识，整个高一我几乎没和安月菟说过什么话。现在想想，我真是肮脏的让人想吐。她是个对同学非常冷淡的人，脾气也暴躁的像只老虎，被激怒立刻就会反扑，再加上学习好，同学们都非常怕她。
她一定觉得只有我能和她做朋友吧？不，不是觉得，她多次那么说了。
可是我却一直在逃避，逃避，逃避，逃避，逃避。
逃开对方的好意。
如果不是我在春节时头脑发热，发了那么一条等同于玩笑的短信，我和她的关系大概会一直那么持续下去，直到毕业。
我不会有改变的机会。
她也可能不会有从孤独里走出来的机会。
春节之后，我们恢复了类似于朋友的关系。而且，她开始学着与我身边的人交往，虽然脾气还是一样糟糕，但是萦绕在她身边寒冷的空气消失了。
这么说来，我那几条愚蠢的短信，带来的也并不都是坏事。
我正想再回忆些什么，耳边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要换衣服回房间去换啊！！！』
——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安月菟一边吵嚷一边捶打我的后背，别用三个惊叹号啊笨蛋，这不是显得我更加笨蛋了么。
话说，这位奇女子在我面前换完衣服后一小时四十七分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刚刚（对她而言的刚刚）在某个同班男生面前放送了一段对心脏不大好的早间福利。
之后，她一整个上午都面红耳赤的拒绝和我交谈，直到现在才在一起吃中午饭的众人面前爆发出来。喂喂，这不是完全失去害羞的意义了么，你真的害羞吗？
『我不是道歉了么。』我郁闷的说，『况且错又不在我。』
『我同意小谦的观点，真的猛士敢于直面女生换衣服。』被挤到邻桌吃饭的苏秋伸脑袋过来，说了些我根本不想听懂的蠢话。
『我才没看！我闭上眼睛了！』
『月菟妹妹内衣的颜色是…？』
『白色！…韩凛泷，你是恶魔…』
『会兴奋的喊出别人内衣颜色的小谦才是恶魔，啊，不对，是邪魔。』
『才没有看，那只是我想象中的颜色。』
『居然会幻想月菟妹妹的内衣颜色，我对你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小谦。』
哇，似乎越描越黑，而且芩杓渠看我的目光快要媲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冷气流。
『你这个色狼去死吧！你来我家的目的就是这个么！？』
『是你让我去的！』
『你就是那种犯了错不负责任，还说什么‘你是自愿的吧’这种话的男人么？』
『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
『小谦，死萝莉控。』听了早上的事情后一直在生气（不知为什么）的芩杓渠闷闷的甩出一句话，端起吃了一半的餐盘离开座位，选手苏秋看准时机迅速替补上场。
『上垒！终于能和大家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感觉刚才被骂的人其实是我？』安月菟发出哀鸣。
『一如既往的热闹啊。』
韩凛泷笑着说。
『春节过后好像一直是这样，在群里也是，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都是小谦的功劳。』
『嘿嘿…你这么说我也会害羞的。』
『要不是有‘小谦真蠢’这种流行话题，我们也很难聊到一起呢。』
『已经流行了吗！在哪里流行了？！』
『说起来，苏秋要加入我们的群吗？』
被无视了，好想哭。
『什么群？』
『名为‘小谦的恋爱培训班’。』
『说到这个，你们在教小谦怎么谈恋爱吧？』
『正解。』
『辛苦你们了。』
『不不不，这种比人类移民火星还艰难的工作，非常有挑战性。』
『教我谈恋爱有那么难吗！？』
『小谦完全就是恋爱白痴吧。』安月菟不屑的说，您有资格说我吗？连朋友都没半个的笨蛋？
『请你不要侮辱白痴。』今天一直很沉默的馨钒钕开口说话，『不过也正是因为小谦的存在，被称作白痴的人才有活下去的勇气。这么说来，小谦，你还有点用嘛。』
『还不如没有！』
『说到热闹，小谦的身边总是这样呢，初中的时候大家也都聚在他身边。』苏秋露出怀念的表情，不过他的初中生活实在没什么可怀念的，说是遭遇校园霸凌都不为过，『就像磁石一样，把铁石心肠的笨蛋们都吸引到了一起。』
『不包括我。』馨钒钕面无表情地说。
『是吗？说到铁石心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吧。』
后来想想，试图反击的我就像白痴一样。
哦，不对，就像试图干掉里昂的路人甲僵尸一样。
『因为我的心是钻石做的。』
『比铁还硬吗！？』
『小谦的心是塑料做的。』
『我希望是可回收塑料。』
『一被女孩子的热情点燃，那颗肮脏的心就变形了呢。』
『哪里肮脏了？！』
『会同时给五个女孩子发短信求交往的花心男人，前世一定是条在发情期寂寞而死的狗狗吧。』
…下辈子我希望能成为一只海蜗牛…一只不分性别的海蜗牛…
『说到发情期，小谦在我们的教导下，对恋爱有什么新的理解吗？』欧阳琰焱拍着桌子问，蓬松的大马尾上下飞扬。话说，您对恋爱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误解？为什么会和发情期联系在一起？
曾经听人说，人类恋爱就像猫狗发情一样。这句话看来是真的。
『你们教我什么了？』
『忍耐。』
『抗击打。』
『受虐承受。』
以上说话的三人分别为韩凛泷、安月菟和馨钒钕。
『说来说去，不全是‘忍’吗？』
『吃得苦中苦，方得美人心。』苏秋摇头晃脑的说。
『单身男别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
『那我换种说法。』
『您请。』
『‘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和刚才的意思完全不同了！』
好配合，苏秋君，我们好像说了一个了不得的段子。话说回来，整部作品难道只有我一个吐槽担当吗？啊不，我忘记了，还有安月菟小姐。想到这里，我用看战友的诚挚目光看向安月菟，严肃的点了点头。结果她被吓得把饭卡在了嗓子眼。
『说正经的呢，和月菟在一起这两天有什么收获吗？』欧阳琰焱认真的问，她这个人除了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拍桌子以外，居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在这里用到『居然』这个词，您应该能看出我平时都遇见些什么人物。
『说是两天，其实刚开学一天而已。』
『是男人就别纠结于这些小事！』
呜…拍桌子技术炉火纯青的她，充满了压迫感，以后她应该会去当领导。
『也算有点吧。』
『说来听听。』
『比方说，约会时要晚半个小时再去，这样可以少等一会。』
『笨蛋！』安月菟对准我的腰部狠狠一击，『别把我迟到的事情到处说！』
『而且你总结的经验完全错了吧…听好了软脚虾同学，就算明知女生会迟到，你也必须提前到场，让女生感觉到你在乎她，这才是约会的王道做法。』
『哦哦！』听了欧阳同学老师般的教导，我突然充满干劲！
『在谈恋爱的时候，这种细节可是非常重要的。比方说过马路的时候要走在机动车道的一侧、上楼时要走在女生后面、在女朋友面前要和其他女孩保持距离…虽说不是每个女生都喜欢这样，但肯定不会讨厌细心的男生。』
『受益匪浅！』
『可别以为谈恋爱跟着感觉走就行，那种‘只要有爱，一切都不是障碍’的唯心论调早就被淘汰了。就像玩赛车的人，徒有对赛车运动的热爱，却没有相应的技术，就只是个对自己和他人生命不负责任的笨蛋。』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很厉害的样子，这就是恋爱吧！』
『没错！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充斥着阻碍与挫折，爬满了荆棘与蔷薇，这就是青春时代的终极宝藏、人生赢家的最佳代名词——恋爱！』
『欧阳同学！你的全身忽然闪闪发光！』
没错，就像某个动画片中对摔倒的篮球手给予帮助的老爷子一样，欧阳琰焱拿着一次性筷子的身影背后，冒出万丈佛光，我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她的伟大所吞没了。
『软脚虾同学…放弃的话，比赛就结束了。』
欧阳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在狼藉的餐桌上方对我伸出手，我也以必死的决心回握。
『决不放弃！我要战斗到泡上妞为止！』
『…你不是已经泡上了么…』有个软弱又不自信的声音在说什么，不过处于燃烧状态的我听不见弱者的言语！
『有志气！我在前方等着你！』
琰焱教练！
『这么说来，欧阳同学一定经验丰富吧。』
『那当…诶？』
『谈过多少次恋爱呢？十次？』
『啊…不…』欧阳一脸尴尬的表情，我疑惑了一会，然后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错…居然会以为只有两位数…这简直是对您的亵渎。』
『啊…啊哈哈哈哈…对，没有错，你太低估我了！』
『即使是现在，也有半个纽约的男性因你而哭吧。』
『怎么可能！？』
旁边的安月菟和韩凛泷嘀咕着什么『小谦的隐藏实力也很可怕啊』『当吐槽役真是可惜了』之类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不知为什么，欧阳同学干笑了几声以后，就像逃跑一样端着餐盘走掉了，成为第二个离席者。
韩凛泷看着欧阳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说道：
『那么，碍事的家伙们都走掉了…是时候讨论正事了，小谦老大。』
『恩，上次在图书馆踩我脚的家伙，也是时候把他给…不对吧！完全错了吧！这还是我熟知的校园恋爱轻喜剧吧！？』
『那么，月菟妹妹，开始教学吧。』
再次被无视的我，只能趴在餐桌上，与红色的呢绒桌布融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