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老土面馆。
『呦,又带了新的小羊羔来吗?』
『拜托您别做出这种令人误会的发言。』
仓姐站在柜台里,身上一如既往的穿着格斗背心和军裤,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情,嘴里也一如既往的说着烂话。
『我说,一如既往姐姐,孤单一人是什么感觉?』
『谁是一如既往啊。』
『呐呐,万事照旧姐姐,孤单一人是什么感觉?』
『我在你的心中就是个角色设定单薄到永远穿一套衣服的龙套吗?』
『其实没人记得你穿什么啦。』
『呜哇…胸口好疼…这就是龙套的末路吗!作者,你还记得我什么发型吧!』
诶…就是那个吧,没错,金色的华丽丽的长发!
『没错个头!好歹也是你自己写的,记清楚点吧!我是短发!』
『仓姐,你从刚才开始在和谁说话呀?』
『一个可悲的即将成为NEET族的废柴。』
仓姐面无表情的耸耸肩,她在激烈吐槽的时候都能保持自己的面部肌肉不产生任何抽搐,真是太厉害了,这才是真正的吐槽将军。
『说起来,把她们晾在那边没关系吗?』
我顺着仓姐的目光回头看,冷清的面馆里只有一张桌子上有客人。其中一个梳着酒红色的波浪长发,身材娇小,正一脸痛苦的吃掉碗里的香菜,另一个女孩的特征是比松鼠尾巴还要蓬松的大马尾。
『反正她们只是来吃饭的,我在不在没关系啦。』
『原来如此。那个马尾叫什么?我以前没见过呢。』
『欧阳琰焱,是我们学校的短跑名将,她平时放学后都要训练,今天休息。』
『恩,有戏。』
『什么有戏?』
『女仆牛肉面。』
仓姐认真的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畅想,顺便一提,在她牛肉面店的旁边就是一家女仆咖啡店,每天客流量大概是仓姐店里的五倍。
『啊,对了,仓姐。我今天还得去海王星打败太阳系侵略者,先走一步。』
『这借口太老套了吧!』
『谁让你说出这么恐怖的发言!』
『哪里恐怖了?仔细想想,我的店里没人来果然是因为服务员不够可爱吧,看着一张没表情的军曹脸谁吃的下去饭啊!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就别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啊!』
『所以说,只要利用你认识的这些可爱小羊羔们…』
『她们还是学生,没时间陪你做蠢事的。』
『切…退学不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
我身边难道就没有一个正常人类吗?应该说,这个城市都不太正常,莫非这是某部小说的虚构舞台?
『话说,仓姐,孤单一人是什么感觉?』
『你没有体验过吗?』仓姐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表情,她挑了下细长如刃的眉毛,将身体从柜台后俯向我。
『我的身边好像总是很多人呐。』
『真让人火大!你这个臭小鬼一脸人生赢家的表情真是让人火大!』
因为我很擅长装可怜博取别人的同情心嘛——习惯了这种行为的我,连鄙视恶心又懦弱的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知道‘孤独’和‘孤单一人’的区别吗?』
仓姐看着我,短发遮掩下的脸颊因为背后大锅的热度流过一滴汗水。
『不是都一样?』
『完全不同。‘孤独’呢,其实是一个温馨的词语。当你在某个节日的夜晚,独自漫步在寒冷街头,四周的一切都暗了下来,这时你看到楼群里一个个小格子中的灯光,想象着里面热闹的情景——你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把此刻无法言喻的心情向某人倾诉,这个人却又不在你的身边,那一刹那间产生的失落感就叫做‘孤独’。』
仓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苦笑,在追悼,在以悔恨的心情回忆她的某些经历,但是脸上却依旧平淡如天池明镜似的湖面。
『所以啊,人之所以会感到孤独,是源于对他人的思念。正是体验过温暖,人类才会惧怕寒冷;正是有过美好的回忆,才会抱怨让人厌倦的现实。也正是因为有一个可以思念的人,才会让人对周身的空白感到伤感。』
『仓姐有过‘孤独’的感觉么?』
问出这个问题的我很欠扁,我之前就知道仓姐家里的事情,也知道那是属于她不可以轻易碰触的回忆。但我有种冲动,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更多的了解眼前这个人。人的一生漫长无比,但和某个人的相遇往往短暂的让人心寒。所以,至少要在还能见面的时候留下足够用来回味的记忆。
和软弱的我不同,仓姐没有遮掩什么。
『是啊。我老爸不是在我高中的时候就离婚了么,从那以后我就住在外面。』仓姐说。她时常在我面前抱怨她死去父亲的缺点,但是从未提过关于她『母亲』的事情。
她还在恨那个抛弃了丈夫和孩子的人么?
『不过说真的,只会做牛肉面的废柴大叔,漂亮老婆和人跑了也不奇怪。这事儿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大概还要鄙视一下。而且,他守着这家店也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理由,没有和谁谁谁的宝贵回忆,也没有祖传的手艺。纯粹是因为他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会,没上过几年学,也没有聪明的头脑。』
『即便是如此废柴的老爸,我在狭窄的宿舍里偷偷哭泣的时候也只会想起他一个人而已。家人之间的羁绊就像连接树木与大地的根一样,只要根还活着,树木就不会枯萎。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羁绊让我们觉得孤独。所以我才会回来继承他的店,想要体会一下除了牛肉面以外一无所有的笨蛋的心情。之前说找不到工作是骗你的,抱歉啦。』
仓姐拍了拍我的头,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迷人微笑。
『那你明白他的心情了吗?』
『明白了啊。比方说‘就算我只有一家牛肉面馆,也希望会有人喜欢我’这一类的。不过,现在明白又有什么用呢。死去的人不会回来,我已经从‘孤独’变成‘孤单一人’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闪过安月菟在蓝黑色的黯淡房间里独坐床上看着墙面的景象。
她是孤独,还是孤单一人呢?
她在寒冷到需要裹紧被子的时候,有可以去思念的人吗?
…为什么世界上要有这么多悲伤的事情呢——
『不知道我行不行。』
『哈?』
仓姐露出被吓到的惊讶表情,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也忘记了这句话究竟是想对拥有酒红色头发的人说,还是想对眼前的人说。不过常言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也只能害羞又笨拙的继续下去。
『就是说…如果仓姐再有那种心情的话,可以对我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听人诉苦还是可以做到的。』
『说什么呢。找小谦帮忙的话,和向乞丐讨食吃的狗有何区别?』
『不用说这么狠吧!我也是一片好心啊!』
『开玩笑的。』
『我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我身边的家伙好像都是这种喜欢用装傻来掩盖害羞的笨蛋。
『其实你是在向我求婚吧,虽然年龄差得多了点,我接受了。』
『这才是玩笑吧!快告诉我这是个玩笑!』
『到底是不是玩笑呢?』
仓姐到了最后也没有认真回应我的话,而是用手抓住我的头,把我的头扳向后方——有两个女孩坐着的方向。
『你今天的问题是帮她问的吧?』
『嘛…也许吧。』
『光是看着她的背影就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真是可怜的孩子。』
『…』
『她才是你该去救的人。』
这时,面馆的门被打开,走进来几个刚下班的民工,仓姐立刻把我丢在一旁招呼客人去了。几个年轻的民工也和我一样,点了面以后呆呆的看着柜台后苗条的女性背影。
其实根本用不着女仆,你自己就够吸引人啦——
这么想着的我,衣角被人拉住了。
我转过头,看见安月菟一脸别扭的表情,她好不容易才将声音挤出嗓子:『再不回去的话天就要黑了。』
『天早就黑了。』
春天的夜晚可是很漫长的,漫长到让人觉得黎明永远也不会到来。
『笨蛋!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怎么会明白…先不说这个,我有事情要问你。』
我认真的看着眼前触手可及、却又像空气般透明的娇弱女孩。
『你现在——孤独吗?』
安月菟听见我的问题后,先是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力的将拳头捶上我的胸口。
她的手没有离开,就那样和些许的温热与疼痛一起停留在我心脏的位置。
『说什么傻话啊?』
『你觉得…胸口的痛楚应该叫做孤独吗?』
——
漆黑的楼道。
肮脏的墙面。
裸露的供暖管道。
小广告贴的到处都是,连台阶的立面也不放过。
回想起刚才送安月菟回家时走过的楼道,不禁感慨万千。明明是相邻的小区,规格却完全不同。这也许并不是值得自卑的事情,可虚荣的我总对此耿耿于怀。我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也没想要生在富裕的家庭,但是,怎么说呢。
觉得自己非常的无力。
没有改变冰冷现实的能力。
我改变不了安月菟孤身一人的现实,也改变不了自己虚伪懦弱的现实。
走过了差不多百万分之一的人生路以后,我站在自己的家门前,轻车熟路地在没有一丝灯光的情况下将钥匙插入锁孔。门锁伴随着钥匙串转动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响声打开。
和安月菟不同,我家的门灯到了晚上总是开着的,我一打开门就被灰白色的低瓦灯光拥抱了一下。不知道是心境的原因还是灯光暗淡的问题,我没感觉到一点温暖。
『回来啦?』一个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穿了一件宽松的黄色睡衣,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啊,这人是我爸爸。他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又专注于他的电影了。
『恩。』
我也像往常一样,例行公事般的回了一句,再没多说一句话就逃进了自己的房间。将书包随手一丢以后,我就将自己的身体嵌进床里。
全世界大概只有这几平米的小地方能让我安心。
不想写作业,不想听歌也不想玩游戏,甚至不想动。作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男性高中生,只知道躺在床上的我生活习惯果然很废柴。
虽说连思考一下中午吃过什么都觉得麻烦,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安月菟的事情,这几天她总在我的脑袋里面转来转去,想要住下来吗,笨蛋?房租倒不算很贵,可是已经没有空房了。
那么。
…她在做什么呢?一个人住的她,平时有什么娱乐吗?其实,就一个现代人而言,只要接上网络就永远也不会孤单。我想安月菟平时也应该经常靠网络度过漫漫长夜吧。在网上你总能找到志趣相仿的朋友,网络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帮你找到知己。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在网络中寻找安慰的我们,缺少改变现实的能力。
我说过没有呢?我并不是上津市本地土生土长的居民,而是和妈妈一起差不多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嫁到这边来的。当年幼的我看到妈妈的再婚对象时,没有哭闹没有惊慌没有疑惑没有反抗,而是理所当然的叫他『爸爸』。
可那并不代表接受,只是我在保护自己。我知道怎么做能让大家都满意,然后就那么做了——仅此而已。就像我讨厌吵闹,也讨厌与人交往,却故意和每个同学都搞好关系一样。只是因为孤僻的人容易受到欺负,与其那样,不如一开始就和他们搞好关系。
无论对谁,我都只说他们喜欢听的话,不做他们讨厌的事,从不对人发脾气,装出一副热心的样子帮他们解决困难,在他们烦恼的时候听他们诉苦——有时候我都快分不清做这些事情的到底是谁了。偶尔我还会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我只会说好听话,故意反对他们,其实也是在话题引向他们喜欢的方向,换种方式而已。
所以苏秋才会说我受欢迎之类的话。这样的受欢迎有什么意义吗?
差劲。
让人恶心。
但我已经习惯自己这么做了。因为,我害怕被人抛下,害怕分离,害怕变成一个人。
和妈妈一起来到上津市就是我变化的开始。
从小长大的地方和我之间的联系在一夕之间被永远割裂,我青梅竹马的朋友们变成了再也见不到的人——和现在的我不同,当时我连手机都没有,更不用提网络了,根本没有再去找到那些朋友的办法。
即便认识到了这些,我却没有任何感觉。我把想要哭出来的心情和疼痛全都埋藏在心底,因为表露出来只会让妈妈伤心。这样做的我,最后连自己也骗过去了,就像那些事从来没发生过。
我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自己被强迫着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理所当然的去和新的朋友交往,理所当然的加入了新的家庭,这些理所当然让我披上了厚厚的外壳。
朋友早晚都会分开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付出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有许多事情无法如意,改变不了,就像安月菟只能一个人生活,我也只能接受自己被不讲道理的命运操纵,抛弃自己迷恋的一切——
『哥,你回来啦!』穿着单薄衬衫的妹妹门也不敲就闯进了我的房间,染成金色的头发平时都扎着双马尾,在家里的时候却放了下来披到肩上。听说她在初中的时候是个万人迷,那些迷上她的笨蛋一定没见过她现在的样子吧?
我看到她手上还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立刻察觉到大事不妙。
『我买了新的同人志,要看吗?』
『绝对不要。』
『这期的主打是你最喜欢的静雄×临也哦。』
『鬼才喜欢啊!』
『我家临也娘娘最萌了。』
『你这句话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充满了问题。』
『难道你喜欢临静的配对?稍微小众了点,不过我的电脑里也有这样的同人…』
『赶快删掉!』
『不可能,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如您所见,这是一位彻底陷入妄想世界的腐女子。如果让她的狂热粉丝们知道每次她看向他们的时候,脑子里都想着他们同性之间在一起做些愉快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幻灭而死。她还买过一本名叫《腐女子炼成手册》的书,里面详尽的介绍了此类生物的习性和栖息地,看过以后我对成人世界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
妹妹跳到床上,趴在我旁边,金色的发丝轻拂我的脸颊,她用看深海灯笼鱼的稀奇眼神看着我。见我没有反应,她干脆把脸凑到我的上方,在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对我发话。
『哥哥心情不错呢,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听上去像是个姓忍野的奇怪大叔说的话。』
『真的很奇怪嘛,最近你那张写着‘我对世界已经厌烦了’的中二脸看上去没那么讨厌了。』
『那不还是被讨厌了嘛!而且,我哪里中二了?!』
『该不会…被女生告白了吧。』
『怎么可能,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
『也对,不会有人喜欢上老哥这种废柴的。』
『喂,小姑娘,真话也分可以说和不可以说两种。』
『不开玩笑了,你最近的确有点让人在意的变化。』
『比如?』
『早上突然很早出门。』
『啊,那是因为…』
『妈妈还担心地说:小谦终于也到了要加入流氓团伙的年纪了呢。』
『流氓和早起有什么关系吗!?』
『就是那个吧,早起的流氓有妞泡。』
『妞还没起来呢!』
『就是那个吧,穿着单色T恤的年轻人们聚集在江畔,一边喊着‘称霸上津’之类的口号一边长跑,背后是如血的夕阳。』
『这么丢人的流氓团伙还是快点解散掉吧!而且早上哪来的夕阳?』
『我知道哥哥不是这种人,所以和妈妈解释过了。』
『谢…』
不对,以这小说的尿性和作者老套落伍的搞笑方式来看,接下来我的妹妹一定是要说些对我不利的话没跑了。
『哥哥只是早上出门去找流莺排解青春期的寂寞而已。』
『果然是这样!话说,你是从哪听到流莺这个词的?你真的是刚刚从初三毕业的学生吗?』
『这么说的话,其实是和男人吗?』
『误解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不管怎么说,你能开心就是好事。你上了高中以后,脾气就一直很糟糕,在家里也闷声不说话…虽然你本来也不说话。最近这种状况有所改善了呢,话还是一样少,可是身边的气氛变得开朗起来了。不要让爸妈担心了,也别让我担心,你总是装出一副稳重冷静的样子,其实啊,你是全天下最孩子气的人,总是在渴求着温暖不是吗?那就别再拒绝了,就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变的和周围融洽一点吧。』
突然说出正经话的妹妹粲然一笑,抱住我的胳膊,用脸蹭了好几下,发出满足的声音。期间我的肘部感觉到了某种软软的触感不错的东西——不要想歪了啊,混蛋!喂,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十七岁的高一女生了啊?明明发育的比模特还好,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
之后,她说了句『晚安』就从我的房间撤退了。
房间又归于沉寂,可是,多少留下了些温暖。我的家里还有许多问题,但比安月菟那座空旷的宫殿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像妹妹说的那样,我必须要改变,不能再让爱着我的家人担心。
首先得和爸爸搞好关系吧。
然后,要帮助安月菟找回温暖。毕竟,是她和那群不正经的朋友给了我火苗般微弱的勇气。虽然微弱,终有一天我会让它变成熊熊大火。人不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吗?
哪怕我虚伪又软弱,只能一辈子戴着乖孩子的面具过活,我也有想要拯救的人。
当晚的梦里,我梦见了一个瘦弱的女孩,看身材顶多也就是个初中生,说是小学生大概也有人信。可她的双手却强而有力,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从结合处传来了和她头发颜色一样温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