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上午的课在半梦半醒间就过去了,期间我被安月菟以精准的肘击叫醒了几次,可迷糊的脑袋完全没有要清醒过来的迹象。像我这种排名位于学校后三百名的问题学生,可是有着走入教室大脑自动关机的特技。
我听到走廊里响起了《回家》的悠扬旋律,这是学校午休时播放的乐铃。每个人对音乐的理解有所不同,我每次听这首曲子都会看到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背靠枯树,手中的萨克斯风吹奏出悲凉又孤寂的曲调,夕阳在他前方缓缓落下,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背影。
我曾上过的每所学校都以《回家》作为午休的乐铃,到底为什么要用它呢?不觉得这首曲子所包含的情感对于学生来说太过复杂了吗?
『小谦,今天中午我要回家,你自己去食堂吧。』安月菟对正在整理书桌的我如此说道。
『回家?』
『我有东西忘了带,就不去吃饭了…你要是敢趁我不在对其他人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小心我让你重新投胎一次。』
『谁会做啊!——而且今天她们也不会去吃饭。』
我所说的『她们』当然指的是自作主张要教我『谈恋爱』的几个女孩。
『哦,今天是星期一。』
每到星期一,欧阳同学都要去和田径社的社员一起吃饭,韩凛泷和馨钒钕也原因不明(不肯告诉我)的在午休时瞬间消失。
『不对啦,还有杓渠在学校。』
『是哦。』
『啧…差点就被你混过去了。你们两个独处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不可能啦!要出问题不是早就出了吗?我认识她的时候你还是三叶虫呢。』
『你再说一次试试?几天不收拾你皮痒了?』
是谁每天都拿我当沙包练的啊?虽然心里在狠狠的吐槽她,不过为了身体健康,我像一个优秀的成年人一样原谅了她的粗鲁。
安月菟不信任的盯了我好一会,不过为了赶时间,最后她还是快步离开了教室,早就在一旁观战的芩杓渠这才过来。
『走吧,再不走的话食堂就要没有位置了。』
芩杓渠用柔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完全不在乎刚才我和安月菟的对话。我一直觉得她这点很了不起,无论你做了什么她都会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追问你,能娶到这样女孩子的家伙一定非常幸福吧。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碰到坏男人的话她就容易被骗。还是应该学着稍微怀疑一下别人呐。
我随口应和一下,就和芩杓渠一起朝食堂进发。
她今天也穿着袖口和裤腿被刻意弄松的秋季校服,胸前打着不适合她身高的长领带,一副坏小子的模样。有些同学曾经告诉我这是非常帅气的中性打扮,所以芩杓渠她在男生和女生当中人气都很高。
走廊左侧双层隔音窗滤出青蓝色的午间阳光,她在光线中一脸懒散迷糊的表情,就像一只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猫,如丝短发下的白皙脸颊娇俏水嫩,校服里的紫色格子衬衫打头的扣子故意松开,露出她性感的锁骨。她的个子有点矮,可身材却凹凸有致。
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到现在还是单身,真的很奇怪。性格温顺,长相甜美,善解人意,她不是已经集合了所有女性该有的魅力了吗?
我每次问她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她就会露出诧异的表情说『没有男孩子会喜欢我的吧?』
她似乎认为由于自己打扮的比较中性,所以不讨男生喜欢。
实际上,有不少男性同学都试图通过我来接触她,甚至还有直接拜托我给她送情书的。可惜最后全都原因不明的以失败告终,更原因不明的就是他们追求失败以后一个个都脸色铁青的要求我请他们吃饭赔罪。
我到底做错什么啦?后来我就拒绝帮助男同学追芩杓渠了。而且,说真的,要是一直以来的青梅竹马突然有了男朋友,我也会感到一点点寂寞。女孩子都有异性没人性,想必到时候我这个老朋友就要被她忘掉九霄云外去。
…虽说我也没资格谈『朋友』这两个字就是了。
初中时的朋友我毕业以后也都没一点联系了,其中有一些还是每天中午都一起出去疯闹的死党。如果不是因为在同一所高中又是同班的话,我就会把芩杓渠也忘掉。每到一个新的环境,我就像开始一个新的人生一样,重新和所有人打好关系,并且断绝和过去的一切联系。不断的重新开始,不断地斩断羁绊,这样就可以不用受伤——
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早晚有一天要离别,所以离别的时候也不会伤心,我就是这样保护自己的。
在食堂打饭排队时我站在芩杓渠的后面,她只有在转头和我说话时露出温柔的笑脸,否则就会一脸漠然,有人觉得她这种空灵的表情也可爱到爆,我完全不懂就是了。
『小谦。』
『什么事?』
『就是想叫一下你的名字。』
『别这么无聊啦。』
我看着她的背影,恍惚中有种不想舍弃的幼稚感觉。我们之所以能不断的同校同班,只是因为上津市的学校很少的缘故。而大学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她是成绩拔尖的优秀学生,我只是个吊车尾。
到时候就要分开了。
我早就知道会和她分开,所以没打算对这段关系投入太多感情,只是一直保持『关系好的青梅竹马』这种感觉。等到分开的那天,我会尽责的摆出一脸伤感和她道别,然后转身立刻忘记她。
她也会在大学里开始新的生活,忘掉我。
在这个以虚无缥缈的电磁波传递思念和感情的年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不是吗?我们都留不住什么,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也维持不了单纯的朋友关系。
大概在十几年后我们还会有缘再见面,不过也就是彼此托关系帮忙的社会关系了吧。没错,这就是必然的未来。
大家都是这样走过人生路的,我也不会例外。青春时代的友情和爱情都只能当做日后回忆的谈资,没有认真对待的必要。
没有,认真的必要。
『小谦?』
『又只是打算叫叫我的名字吗?别这么无聊啦。』
『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哈?』
芩杓渠在队伍里转过身来,无视自己可能对别人造成的困扰,把手伸到我的脸旁,用手指在我的眼角轻轻划了一下,然后像小猫洗澡一样舔着自己的手指。
『干…干什么!?』
突然做这种事,就算是我也会害羞的!
『那里有一滴眼泪,被人看到你会丢脸吧。』
——
由于今天只有两个人,所以我和芩杓渠挑了一张靠墙的双人桌。上津高中的食堂是承包制,因此午餐种类相当丰富,不过芩杓渠只吃日供的学生餐。学生餐大致上是三菜一汤,也可以要求去掉一个菜或者都点同一种菜,每天食堂都会做出大概十二种菜色以供选择。她每次都会故意点一份我喜欢的类型,今天也挑了一份麻婆豆腐。
她要保护嗓子,所以咸的和辣的都完全不碰,看来我得自己把豆腐全吃掉才行。
芩杓渠不知为什么不动筷子,手托腮杵在桌子上,露出微笑盯着我看。旁边的同学都在偷笑诶,你这样可是会造成极大的误会的知道吗?
最近因为经常和她们五个性格怪异的女生一起吃饭的缘故,我个人生活不检点的谣言已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了,还请你别再给我惨淡不堪的高中生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别盯着我看,饭都变得难吃了。』
『你吃的不是面么。』
居然敢吐槽我?!你在挑战我吐槽魔人的称号?
『总之快点吃你的吧。』
『可是,很久没和小谦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饭了,很怀念啊,怀念的不想吃饭。』
『我以前有和你两个人一起吃饭?』
『小学的时候。』
我歪着脖子想了一会,总算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
芩杓渠是我来到上津市以后最早交到的两个朋友之一,那时我才小学四年级,还不太适应新的环境,又性格孤僻,完全交不到朋友。
有天体育课,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升旗台下看操场上玩的不亦乐乎的同学,我不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人一旦长大就会连小时候的自己也不理解——可以确定的是,我没有想要加入他们的欲望。
我百无聊赖的看着升旗台的瓷砖上爬来爬去的甲壳虫,我始终不知道那种甲虫的名字,只记得它的背像张人脸。我曾在百科全书里看到过类似的虫子,名叫『人面虫』,但我以为能出现在书里的明星虫子现实生活中不会遇到,就擅自把它分类为别的甲虫了。
正当我以为那节课也会像过去的许多节一样在无聊中结束时,一个班上的男孩子过来和我搭话。他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我记得自己刚转学到上津时也有同学试图与我交朋友,可我都冷淡又礼貌的与他们保持距离。之所以能和这个男生聊起来,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和我很像,就像一个双胞胎弟弟一样,我总觉得他能理解我的感受。
嘛,总之,他完全不看气氛的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然后对我说:
『你在看什么?』
『虫子。』
『虫子有什么好看的?』
你很烦诶——这是我对幼时自己心情的猜测,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也会那么说。
不过有种奇妙的感觉让我认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刚才也说过了,他和我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像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我只是很好奇这种因为一点小事就会死掉的虫子,究竟为什么努力活着。』
『你真有趣。』
『这有什么有趣的?』
『一般人不会这么想吧,有的人会避开虫子,有的人会故意弄死它们。』
『恩,能理解这种事很有趣的你,也很有趣。』
长大一点后我明白自己当时的想法简直就是中二病,小学四年级就得上了中二病,我还为此自豪了一段时间。那次莫名其妙的对话过后,我就和他莫名其妙的成为了朋友。
大概一年之后,我五年级的时候,似乎是受到一本小说或者漫画的影响,想尝试一下大人们说的『男人就该坦诚相待』的感觉,就邀请他到我家洗澡。
——于是我知道了『他』其实是个女的。
一想起那次在浴室里发生的悲剧,我现在还会冒出一身冷汗。这种事情如果让安月菟知道,我就得被足以秒杀八歧大蛇的究极必杀技洗礼几回了。
说起来,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发育的就不错了啊…
『小谦也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了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
别挑这么暧昧的时间点说这种话啊!害我想起不好的画面了!
被我激动的反驳的芩杓渠疑惑的看着我,天真的眼神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只要为了掩饰害羞转移话题。
『…你那时候根本和男孩子没两样啊,现在还算有点女人味。』
『妈妈说女孩子不强势一点在这个社会上会混不下去。』
『真是够现实的母亲,太强势的女生会嫁不出去。』
『没关系,我对小谦很温柔。』
『那有什么用,你不是现在都没有交过男朋友吗?还说要教我谈恋爱,起码自己有点经验嘛。』
『太小看我了小谦,我小学三年级就对别人告白过了。』
『小学三年级也太早了吧!』
『我对那个女生说:‘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太糟糕了!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很糟糕!你别许下不可能实现的诺言啊!』
『嘛,年轻人根本不懂爱情。』
『那已经不能算是年轻人了!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儿童’才对。』
『说到‘儿童’,月菟遇到跟踪狂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话题转的太快了吧!而且一点逻辑都没有,你比韩凛泷还过分!』
啊咧?仔细品味过后,发现还是有点逻辑的,比方说『儿童』——『安月菟』。
『韩凛泷已经告诉我了,还说不能报警,究竟是为什么?』
『你和过去一样是笨蛋呐。』
『笨蛋正在请教你该怎么做才好。』
『哼哼,就让杓渠大师来教你恋爱吧。』
不,和恋爱完全没关系——我已经懒得吐槽了。
『每个女孩子都在梦里期望会有一个英俊潇洒的帅哥拯救她于水火之中,所谓有危险要上,没有危险制造危险也要上——许多恋爱都是以男方雇佣小流氓骚扰女主角,再自己出手英雄救美开始的。』
『那是上世纪的白痴恋爱轻喜剧才有的情节吧!现实里不会有的,别做梦了!』
『现在有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居然不好好珍惜。』
『我避之唯恐不及。』
『难道你不想趁机把月菟拿下吗?』
『一点也不想,我可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麻烦了。』
这是真心话,我早就决定不再谈恋爱了。再怎么喜欢也要忍住自己的感情,否则到了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那就没办法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办吧。』
『要你何用啊!』
『朽木不可雕也,就算是我这样的恋爱大师对自甘堕落的人也没办法了。』
『反正,我只要陪着她就行了吧。』
『恩,就算是跟踪狂,也没有人会真的做出什么危险举动的,看到她有男朋友陪着也就该放弃了吧。』
『…那就这样吧。』
芩杓渠耸耸肩,开始吃饭,还夹杂着几段哼出的北欧慢摇。
话题最后转到了安月菟身上,总感觉开学以来我一直围着她转,明明高一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的。
回想起初三最后一个暑假时我们的相遇,发觉缘分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总是因为一些小事最后成为朋友。
…到朋友就好。
不能再进一步发展了。
我虽然想要帮助她摆脱掉孤独的生活,但不能因此把她带进另一条终究会受伤的路。
『结束掉吧…』我向后靠在椅背上,疲惫的舒展身体。
大约一个月前,以韩凛泷为首的『小谦恋爱培训班』的成员们,想要以每人和我交往一次的方式教我如何谈恋爱。她们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我无法理解,但是现在看来,她们的付出没什么意义,也该停止了。我的性格和过去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对友情和恋爱的态度也没有改变。
而安月菟就是第一位和我『交往』的女生。
这种虚假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就算终止了这种关系,我们也依然是朋友吧?我也还可以去帮她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在必然的分别之前,我都会尽心尽力的扮演好『朋友』这个角色。
因此我决定找个机会和她说明白,把无谓的练习停止。让女孩子和自己不喜欢的男生交往本来就是让人不舒服的事情,我也不想那么厚脸皮。
——
后来想想,我所说的不过都是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