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在干吗啊…』
两个光是听声音就感觉得到疲惫的男人对坐叹息。其中一个人就是我,我坐在安月菟的床头附近,平时这总是堆满了各种枕头,无论我批评她多少次她也不收起来。现在这儿却空无一物,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留下的气息。
另一个男人坐在床尾,双手按着脸,大拇指在眉毛上做着舒展运动,似乎想把郁闷心情用手指抹掉。他穿着立领衬衫,明明就在自己家里,还把下摆认真的塞进裤腰中。他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小麦色光泽,隔着紫白色条纹衬衫可以看到隆起的肌肉线条,这种充满活力的打扮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但他过于严肃的表情让人不想靠近他。
这个男人身后是一名让人惊叹的美女,正用手轻轻在男人的背后上下抚摸,就像驯兽师在安抚危险的猫科动物。她梳着及耳的短发,发色是耀眼的深红色。挺拔的鼻梁和瘦长的脸颊就像在宣告她的欧洲血统,皮肤白的像崭新的书页,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这两位就是安月菟的亲生父母,不到一分钟前,我大喊着某人的名字和他们撞见,随之而来的就是尴尬的僵持。
房间里的气氛相当糟糕,他们不会把我当成坏人了吧?安月菟应该没有和他们说起过我的事情,果然还是要解释一下吗?
可是面对着眼前大叔这张过分严肃的脸,我怎么也张不开嘴。
拜托你了!说点什么吧大叔!我快被吓死了。
仿佛是听到了我的祈祷一般,大叔(看上去大概只有三十岁)转过头面向我,用看不出表情的严肃面孔说:『就是你诱拐我家姑娘吧?』
『才没有!』
真是语出惊人啊大叔!您还是闭嘴吧。
『别想狡辩,你不是整天和她黏在一起么?』
『我又没逼她!话说,你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不是刚刚回到家里吗?
『因为我一直跟着你们,已经好多天了。』大叔理直气壮的说。
他的话让我脑海中闪过许多个模糊的记忆片段,它们慢慢拼凑到一起,并且指出一件可悲的事情。
『跟踪狂就是你啊!』
『放肆!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我只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尾行她而已。』
『你用的词比‘跟踪’还过分!这是犯罪吧!』
『为了提醒她检点自己的行为,我还在门口留下字条‘我一直在看着你’。』
『根本就是恐吓!』
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父女两个强词夺理的神情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顿时为安月菟的家庭教育感到担忧。
『总之,我不可能把女儿交给你,快点放弃吧。』
『先不说你完全误会了。她人呢?』
她现在不是应该坐在家里等待转学吗?
听了我的话,大叔像被枪击中般露出痛苦的表情,低下头不再理我,嘴里还碎碎念『讨厌的小鬼…』之类的任性话。
『月菟她…离家出走了。』坐在大叔背后的外国美女露出歉意的苦笑,她的普通话说的可能比我还要标准。她的眼睛和安月菟非常像,而大叔则是表情与安月菟相似,我深刻的感受到他们三人之间不可切断的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从出生的一刻就已形成,并且将会伴随安月菟一生。而我,每当别人客套地说我和爸爸长得真像时,我都不知道该哭该笑,因为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不曾为此伤心,但在灵魂的某个角落,我偷偷羡慕着这种关系。
『因为你们逼她转学?』我不自觉的使用了责备的口气,可是安月菟的母亲并没有生气,而是再次露出表示歉意的苦笑。
『不,转学这件事,其实是她自己提出的。我们每年都会回来看她一次,今年我们回来之前,她在电话中说想要转学到我们工作的地方去。我们听到这个决定时也吓了一跳,因为她留在这里的态度一直很强硬,不知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结果她留下张字条就离家出走了!』大叔不高兴又没头脑的说,『是你小子在吹枕边风吧!』
『枕边风是什么啊!你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女儿守身如玉吗?为什么非要把她和我撮合到一起啊?』
『当然,我在有生之年绝不把她交给其他男人。』
『女儿控也有个限度吧!』
既然爱她就别把她一个人留在这…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我毕竟不了解他们家庭的实际情况,没有资格去责备他们。也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也许父母抛弃孩子和孩子离开父母是不对的,但有些时候,在大家都有不可让步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状况。
双方都没有错,双方也都有错。这不是外人能评说的事情。
『那个…抱歉,这么久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令爱的同学,叫我小谦就好。』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对安月菟的母亲说(实在没勇气和大叔搭话)。
『我们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女儿的事情让你费心了。』安月菟的母亲微微颔首,『我的中文名字叫柳梦如,是安月菟的母亲。这位是安清之,安月菟的父亲。外子的脾气就和小孩一样,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不不,您言重了。说起来,刚才我进来时你们并没有特别惊讶,难道说见过我吗?』哦,对了,大叔跟踪过我和安月菟,不过距离那么远看得清楚吗?
『我们早就认识你了,在电话里。』大叔颇为不爽的说,像小孩子一样。
『电话里?』
『从今年新年开始月菟给我们打电话的次数就增加了,不过内容都是在说她们班上的一个男生,我还是第一次从她打过来的电话里听出她心情不错。』柳梦如微笑着说。
『那个男生…莫非是我吗?』
『没错,连长相都描述到让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地步了呦,和她说的一样帅呢。』
『请不要取笑我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微微的感到了开心。至少我知道了自己在安月菟的心里还占有一个位置,虽然不大,也能让人感到温暖,因为我的要求不高嘛。
『所以,我们必须要正式的感谢你这些天来对女儿的照顾,可否赏脸一起吃个饭呢?』柳梦如女士带着优雅的微笑邀请我。
可是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您的女儿离家出走了,难道不担心吗?现在不是应该先把她找到吗?』
『可能比我们还要了解她的你,应该知道担心她是没有必要的吧。』
『…虽说这样…』
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对夫妻的神经难道粗大到可以放心自己女儿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而且,说什么离家出走其实过于严重了。』柳梦如说着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我,『她是非常懂事的孩子,知道把握分寸,我们相信她,所以会在这里等她。』
纸条上布满了揉搓的痕迹,估计是大叔干的吧,但起码还看得清写了什么。
『我要去找一件丢了的东西,找到以后就会回来,你们给我乖乖等着就好。』
简洁明了,又明显的可以看出她的风格。
是这样啊——我强忍着想要笑出来的冲动,这家伙和一年前相比毫无进步嘛!我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以及此时此刻她的心情。
没有退缩,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这张纸条是留给我的,因为只有我能看得懂。
我想起了馨钒钕的话——『如果她就在等着你去找她,你却因为自己的懦弱躲在衣柜里面发抖,她要怎么办!』,真的好险,我差点就变成了躲在衣柜里的混蛋了。
『莫名其妙,都到这时候了还找什么东西?绝对是借口吧!』安清之——还是叫大叔吧,这么文艺的名字我听了就不爽,明明就是个性格乖僻的女儿控还叫『清之』!总之,大叔又用不高兴又没头脑的表情碎碎念。
『不,她真的是在找东西。』我平静地说,比他们更了解安月菟这件事让我有了满足感。
『你知道她在找什么?』
『不知道,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吧。』我停顿了一下,『但是我知道她在哪里。』
房间陷入了沉默,大叔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可我并不打算告诉他安月菟在哪里。
必须由我去把她带回来——不过不是带回她父母的身边。
『是不能说的东西吗?』柳梦如女士温柔的问,口气平静的就像已经看透了一切。她这种波澜不惊的气质和大叔有着天壤之别,我是说在成熟程度上。
『是必须由她自己去说的东西。』
『我明白了。』
『恩,打扰两位了。』
我无视掉大叔『诶诶诶!?』的惊讶喊声,转身打算离开房间,去那家伙在的地方。
根据三流小说的写法惯例来看,这时候都会有个人叫住转身离去的我,说一句会改变整个故事进程的话。
『小谦同学…从月菟的话里可以听得出来,你很关心她吧?』柳梦如女士突然出声对我说道。
『…没错,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虽然任性又不讲道理,对我来说仍是重要的朋友。』
『那你在看到我们的时候,不生气吗?』
柳梦如一直平静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些颤抖,向我投来求助的可怜目光。宝石般晶莹剔透的天蓝色眼眸楚楚可怜,和安月菟一样惹人喜爱。
我知道她想让我说什么,但我没有义务帮助她。
我猜她是想获得解脱。
这么久以来,她作为一个母亲把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她都会备受折磨,她甚至找不到途径去释放这种痛苦。
以安月菟的性格,就算母亲表示了歉意,她也会说些逞强的话应付过去吧。结果双方的痛苦都被堵死在心里,没法流淌出去。
只要有个人骂自己一顿,就可以解脱了——柳梦如女士大概是这么想的。
但那并不是我该做,也不是我能做的事情。
『说实话吗?没有一点想要生气的感觉。硬要说的话,就是看到你的长相和大叔的严肃表情以后,产生了‘啊,果然这就是那家伙的父母呢’这种讨厌的感受。』
『可我们是把那孩子独自丢在这里的狠心父母啊。』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大叔也一脸悔恨的低下了头。
不过,后悔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呢?
『啊啊,没错,你们的确够狠心。不过,我不会说你们是错误的,你们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解脱。就算我在这里把你们大骂一顿,那家伙所承受过的孤独和寂寞也不会因此而消失。每个人都会有不得不舍弃一些事情的时候,这是没法避免的。』
『我明白,可是…』
『我想我大概能体会你的感受…因为我也是个曾经把重要的东西丢下的笨蛋。那种悔恨交加的心情就算被别人批评了也不会得到释放,只是自我麻醉而已。嘛,这种程度的事情,我想你们也早就想通了吧。』
我苦笑着说。
『不过我们都一样,虽然明白却不想承认,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一直一直在等待有个人来说出同样的想法,这样才会鼓起微薄的勇气去认同什么才是正确的。』
『…小谦同学,能有你陪在月菟身边真是太好了。』柳梦如认真的说。
『我没有那么了不起,而且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们发火也说不定。』
『看来为了不让女儿被夺走,我们也必须努力才行呢。』
我们相视一笑,而大叔还迷茫的睁大眼睛疑惑的看着我。有这种父亲安月菟也真是够辛苦的啊。
『对了,柳阿姨,这里有个东西请你务必要看一下。』
我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在她和大叔面前展开。
上面写满了同学的名字和话语。
『虽然是小孩子们无聊又幼稚的行为…我只希望你们知道一件事——安月菟在这里有许多真心喜欢她的朋友。』
『她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柳梦如苦笑着凝视写满了同学名字的请愿书,露出释怀的微笑。
这对你来说应该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所以。
不用再责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