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找东西。』女孩坐在儿童公园的木质长椅上,身上纯黑色的IBM限量版T恤在阳光下被汗水浸湿,闪耀着宝石般光芒的双眼和酒红色的醉人长发使我无法移开目光。风在我们中间吹过,把她的柔软发丝吹向我的方向。
就像孩子求助时伸出的手。
那是初三毕业后的暑假。
『你呢?』
女孩用让人发寒的冷漠声音问我。
我想了一会,回答道:
『我在扔东西。』
从那时起,我们大概就走上了不同的路。
——
上津市第八小学旁边有一个图书馆,名曰『江北图书馆』。这事儿最早我是听杓渠说的,她曾在第八小学上过一段时间学,后来转学到实验小学。因为我们都是转学生,才会都找不到朋友,只能和因为发色而被疏远的苏秋三个人混在一起。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段孽缘。
江北图书馆历史悠久,是上津市最早的一批工程之一。当时是为了响应中央大力发展公共文化服务的号召,后来十五计划开始,为了紧跟党的步伐,又把这儿像年老色衰的妻子一样抛弃了。好在政府里有位神秘人甲还记得这栋墙壁惨白的三层建筑,坚持给图书馆拨预算,还引进了现代化的管理机制,才让图书馆没有被中国特色的拆迁队给『China』。
我是在初二时被某人念『快学习啦!』才办了这里的会员卡。我后来喜欢上这里的原因是这儿的费用并不高,还能看到许多不方便买的书。所以我在心情糟糕时都会逃课来这里打发时间。
这样不是和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吗?你真的是来学习的吗?——就算有人这么问我,唯一一个曾经鼓励我努力学习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接下来的事情和图书馆没啥关系。恩?你问没关系我说这些干吗?当然是恍惚之间不经思考就啰嗦一大堆出来。说不定日后回顾这里能发展为一个很好的伏笔呢。历史上许多经典的情节都是这么来的哦。
比如说,这个,那个。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在图书馆的左侧有一个儿童公园。我和安月菟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
看过她留下的字条后,我相信她就在公园里。
我走到公园门口时,这座城市静静地飘起了小雪。和我年前最后一次来这时相比,公园显得破旧了不少,它青蓝色的铁栅栏掉了漆,有些地方露出银黑色的铁皮。
公园不大,除了大量的园艺草木之外,公共设施只有长椅和给小孩子玩的沙坑,哦,对了,还有一个小型滑梯。我记得滑梯的滑道上布满了白色的划痕,似乎是一些小孩子把砖块放到上面滑下去造成的。
会在这种时候跑来公园的,大概只有我了吧?我抱着『搞什么啊』的抱怨心情踏过被雪濡湿的地面,朝公园深处走去。
没有手表,也懒得注意四周变化的我,不知绕过第几个圆形花坛后发现了目标。
安月菟在离我大概二十米远的长椅上坐着,身上穿着我熟悉的全黑套装。她把纤细的双腿并在一起,一边搓手一边朝手上哈气,小巧的身体娇柔可爱,让人想要把她像抱枕一样紧紧搂在怀里。
此刻公园里只有我们两人,中间隔着层层帘幕般下落的雪花。我猜她早就看到了我,只是装作没发现。奇怪的是,我本应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要问她,可脑袋就像被雪盖住了一般,找不到一句可以说的话。
四周空气越来越冷,风从外衣的每个缝隙中钻入。我想,两个人靠在一起会比较暖和吧?于是我走了过去,坐到她身边。
我们都把视线投向布满新雪的地面,不去看对方。
她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从朋友的身边逃开,又从父母的身边逃开,把自己独自一人扔在飘雪的公园里?
为什么要留下那样的留言让我来找她?
我突然觉得对我来说这些问题都没有什么意义,我需要的只是她这样坐在我身边。
这种感情,应该称之为『喜欢』吧。
可是我无法确信。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真正的喜欢一个人。
这时,她开口了——
『好慢。』
『还真是傲娇系的经典台词啊。』
『傲娇——平时态度强硬高傲,但在一定条件下会异常黏人——会是这样才怪!』
『只有傲没有娇的角色不是也有嘛。』
『说到这个,你见过我的父母了吧。』
『话题是怎么转过来的!?简直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度的大转弯啊!』
安月菟没有回话,她沉默了一会,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这种行为让我实在无法揣测她的心情,不过也无所谓,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她如果想说什么,我去听就好了;她想做什么,我去帮她就好了。
就像水手要听船长的命令才能决定船的方向。
我们任由雪飘洒在身上。
『…你会无聊吗?』安月菟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用微若蚊吟的声音问。
『无聊?』
『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的呆在一起,你会无聊吗?』
『…』我哑口无言,因为她的问题让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我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也不懂得怎么和人交往。所以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基本都沉默不语。我和朋友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和家人——和那个人之间,却找不到话可以说。
我总是像安月菟这样问那个人——『会无聊吗?』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答案了,完全,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只知道自己擅自认为她会无聊,会觉得厌倦,所以擅自安排了一个结局。
没有人得救的结局,不光是我们,所有关联者都一并失望的结局。
而当别人像这样问起我时,我却没有话语来回答对方。
不过还好,安月菟和我不同,她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小时候呢,我看了很多的书,很多很多的书。小孩子是没办法理解那么多书不是吗?所以我就变成了一个书呆子。被书里面的情节给俘获了,被书控制住了,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理所当然的,我认为我的事情不应该由父母做主。』
安月菟自嘲般的笑了一下。
『说到底,是给孩子看了那么多书的父母不对吧。既然想要个乖孩子,就不该让孩子知道太多东西才对。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情——就像小孩子不能玩火一样,知道太多事情的小孩是不对的,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去理解、运用这些经验。』
『所以我犯了错误…该说是错误吗?大概吧,虽然我并不后悔。』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心血来潮吧…总之,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对我说要搬家。』
『搬家?』
『我以为再过分也就是要搬到城市的另一头去——这么点距离而已。结果,他们说要到国外去。英国,他们要去那里工作。』
安月菟说到这里,突然像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样,刚才脸上淡然的微笑全部消失不见。她从我的肩头离开,然后用力给了我的肋骨一拳。
搞毛啊!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看到她泫然若泣的表情,还是忍住了。
『开什么玩笑!我连英语都不会说诶!让一个小孩子离开她生长起来的环境,这两个大人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啊!而且说得轻描淡写,他们当然怎样都好了,可我还是个孩子啊!就没想过我可能会不适应吗?没想过我可能会害怕吗?还说什么,‘我以为你听到要出国去住会开心的睡不着觉呢’——别擅自决定我的心情好吗!』
『所以呢?』
『我当然一口拒绝了。最后还用离家出走来威胁他们。』
说的也是,如果她跟着父母离开,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还警告他们说,离家出走只是个开始。』
『如果他们继续坚持,你就打算用自杀来威胁了吧。』
我对女生擅长的抗争方式也算有一定的了解。
『没错。所以他们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肯定是讨厌我这个女儿了吧。』
我回忆了一下在安月菟家里看到的两个人,他们对安月菟的感情绝对不是讨厌。
只是担心。
『我绝对不要离开自己的朋友。』安月菟看着被雪覆盖的地面,恶狠狠地说,『也绝对不要离开你…本来是这么想的。』
『本来…吗?』
『刚才也说了,那只是小孩子的想法。无法正确运用知识与经验,产生的错误的结果。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还是去选择了的糟糕选项。而且,一直这么下去绝对是不行的。这不只是在逃避现实吗!』
她握紧了自己小小的拳头,眼睛闪闪发光。
逃避——现实吗?
没错,只是在逃避现实而已。
和父母分居两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逞强,独自生活——并不是坚强,也不是独立。只是在逃避现实。
因为鼓起勇气面对父母,选择离开上津市会受到痛苦,所以放弃了选择,一意孤行的留在这里。只是在逃避现实。
孩子,是不可以离开父母的。
这么说来,安月菟真的成长了啊。我呢?我成长了吗?
对于许多年前做出的选择,我能面对了吗?
『所以说,我要离开这里了,这是真的…本来是这样的。』
『又是本来吗…』
『…都是…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安月菟突然激动起来,目露凶光,这样子的她还真像一只幼虎。
『我只是觉得这样离开太突然,想要等到学期结束再离开,她就嘲笑我——还是一样的优柔寡断嘛,看来经过这么多年的独居你一点长进也没有。』
后半段她故意学自己母亲那种不急不缓的冷静口气,搭配这个内容听起来还真让人火大。
『这…这是你妈妈说的?』
『没错!你看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了吧!』
『我记忆中应该是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
『被骗了啊!可怜的孩子!你被那个巫婆骗了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婆媳关系不和吗。
…她们是母女关系啊!我到底在想什么!
『结果你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
『没错。』
安月菟理直气壮的挺起胸脯,又来了,这种善于暴露自己缺点的性格真让人喜爱。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吗!』
『说什么呢!这次虽然下雪了我也没有哭着跑回家哦!』
『你还干过这种事情啊!难怪他们对你离家出走见怪不怪!』
『唉,那不过是儿时无知的回忆。』
『我儿时也没干过这种事情。』
『好汉不提当年勇。』
『这算哪门子的勇啊!』
『吵死了,你看看周围。』
安月菟一边说一边用胳膊搂住我的手臂。
『是不是觉得有点冷。』
这么说的话,是有点冷啦。
由于下雪的关系,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空荡的公园里似乎只有我和安月菟两个人,我不禁有了除了身边这个女孩以外,其他的人都是我的幻觉这种怪异的想法。
安月菟的头发也都被雪打湿了,显得更加有光泽。
她突然更加用力的抱紧我的手臂,把头微微扬起。
看着我。
她的目光好像也被雪打湿了一样。
湿润。
宝石一般。
充满了异域的色泽。
『小谦。』
安月菟开口了。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就快爆炸。
但是我没有制止她。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应该制止她的。
『我喜欢你。』
…
世界静止,我觉得自己心跳骤停。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安月菟本就足够娇媚的脸显的更加诱惑,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她约会时在银杏路发生的事情。
那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差五厘米。
而这次不会再有人来阻止我了。
我鼓起勇气,用手托起她的下颌。
吻了过去。
——
后来想想,我也许是被哪个人渣推土机给附身了吧。
没有人会来阻止我什么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啊!
因为最容易阻止我的人就在我的眼前啊!
简单的说,就是安月菟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说——
『所以啦,请让我这个深爱着你的女孩,暂时住在你的家里吧。』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不就是和父母吵翻了无家可归吗你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