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的骗钱鬼屋想必各位都深有体会吧?不过严格说来我就是个一辈子没去过大城市的乡巴佬,所以也不知道真正的鬼屋是什么样的。
我去过好几次的就是那种用木板搭起来,里面放置了一些惨绿色灯光、劣质骷髅、会前后移动的黑白无常之类的吓人道具,再播放一些可怕音效的骗钱场所。
在入口处那个穿着某个高中的运动服,一脸不耐烦的大妈处交了钱以后,我们一行四人就走进了所谓的『鬼屋』。
『小谦,等会可以睁开眼睛了要告诉我。』
『我也是。』
在走进鬼屋狭窄又漆黑的通道时,安月菟和妹妹就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两只手死死地抓着我,恐怕耳朵也要一起堵上。
喂喂,你们真的是二十一世纪的高中生吗?
这种程度的鬼屋连小学生都吓不到了吧?
与她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兴高采烈走在最前面的琰焱,无论何时都打算攒满青春点数的她今天也一如既往的元气四射。
我们正在走过的走廊摆着各种血腥味浓重的雕像,主题似乎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造型传统的夜叉鬼群聚在一起欺负几个半裸的人,这么重口味的画面能让小孩子看吗?由于具体内容实在太过恶心我就不加以描述了。
我想这么刺激的画面大概不属于『可以睁开眼』的范围之内。
就没有一点隐晦的恐怖画面么?
比如营造出压抑诡异的气氛之类的。
『小谦,快过来,这里有个好玩的东西。』琰焱在拐角处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我只好带着两个拖油瓶磕磕绊绊的走了过去,她们不光闭着眼睛,还经常故意踩到我的脚,应该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的吧?
当我看到琰焱指给我的东西,我唯一能说出口的话就是『你们能睁开眼睛了』。
在我的面前,有一小片用栏杆围起来的区域,中心是一个用破布遮羞的小鬼,它立在一个圆形轨道上面,摆出辛苦的推着磨盘的姿势。
而栏杆上面钉着一块牌子,上书——『有钱能使鬼推磨』。
顺带一提,牌子下是一个投币口。
『这是啥啊!』
『吵死了。』
安月菟不耐烦的对准肋骨给了我一下。
『看起来不是挺有趣的吗。』
她果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元硬币投了进去。
...
『什么也没发生诶?』
『吵死了。』
安月菟不耐烦的对准肋骨给了我一下。
『一定是钱不够多吧。』
她果断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元硬币投了进去。
...
『被骗了吧!绝对是被骗了!快点承认吧,我们被骗了。』
『吵死了。』
安月菟在给我一下之前,看到投币口下似乎印着一行小字,她凑上去看了一会。
『上面写着——请投入十元硬币。』
『哪个国家的十元硬币啊!』
『这种只能骗骗小孩子的玩具真是太没节操了。』安月菟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还叹了口气。
『是哪个小孩子刚刚被骗了!』
总感觉到公园来也和平时一样累,你们装傻的频率就不能低一点吗。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刚刚走过来的拐角处传来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拐角处出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穿着褐色的吊带裤,头上罩着一个纸袋子,衣服和袋子上还有红色的斑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两手拖着一个棍状物体,就是那玩意制造出噪音。
他拖着的是一把斧子。
『这是工作人员的余兴节目吗?没想到还有真人表演。』琰焱即使在这么诡异的情况下也一副乐天的样子。
『从金属摩擦声来看斧子似乎是真的...虽然很傻就是了。』
更傻的是,妹妹忽然冲到我们的前面,然后转过头露出悲痛欲绝的表情,还努力的挤出了一滴眼泪。
『小谦,快跑,就由我来挡住他!』
『你以为是在拍恐怖片吗!』
『请...请一定不要忘了我!请把我的骨灰送到我的故乡那美克星去!』
『已经毁灭了!被弗利萨给毁灭了!』
这个怎么看都是假的吧?我都快闻到那些红色斑点上传来的油漆味了。
而且,这个男人的身影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还在搜索自己回忆,安月菟就走到了纸袋男的前面,冷若冰霜的表情给人带来的恐惧感比那把斧子还要强烈。
纸袋男脸上的纸袋毫无抵抗的被安月菟撕了下去,露出纸袋下被安月菟的大胆行为吓傻的脸。
『大叔...?』
我绝对不会看错,这个装成纸袋杀人狂的笨蛋就是安月菟的父亲,安清之先生。
请允许我再说一次,这世界还真它喵的小啊!
安月菟一定非常生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在这里给我丢人。』
『月菟,别这么说啦,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
不过知道了八年前发生了什么的我,心情也有点微妙。
到底安月菟亲生母亲的车祸和他有没有关系?
『这个...因为管理员说可以扮成这样来吓人...听起来很有趣所以就...』安清之就像个被批评的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你们的父女关系完全颠倒了吧?
『那个女人呢?』
听到安月菟的问题,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就被纠紧了。
到了现在,我仍然在心里的某个部分相信柳梦如,可能我出人意料的是个性善论者也说不定,我总是希望这些让人悲伤的事情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梦如...在后面。』
安清之指了指自己的身后,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的外国女子站在那里,典雅高贵的姿态与周围粗制滥造的雕塑格格不入。
这样的女人真的会从家里赶走一个小孩子?
妹妹和琰焱察觉到了安月菟和她父亲之间微妙的气氛,在我们背后不远处用担心的目光看着我们,琰焱还悄悄竖起大拇指,就像在说『有需要姐的地方尽管招呼』。
说不定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想知道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好的方法不就是问当事人么?
与其去问心思缜密的柳梦如,不如问神经较粗的安清之。
在那之前,得先让安月菟去其他人那里才行。
『月菟,不能在这里吵起来哦。』
『我才不会和他吵架呢。』
『这里交给我,你到大家那里去吧。』
『什么意思?』
『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的父亲。』
安月菟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会,颇不情愿的走向了琰焱和妹妹。她们说了几句话以后就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你完全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就把她支走了啊。』
女儿一走,安清之就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因为你接下来也要做同样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
『不想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吗?』
安清之沉默了一会,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苦笑着走过去对柳梦如说了些什么。后者则是听话的离开了。
和上次一样,柳梦如完全没有注意我,就像我不存在一样。
『走吧,你不是要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吗?』
——
露天烧烤摊旁,两个邋遢的男人用郁闷的目光对视,与旁边几桌上欢天喜地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本来能和老婆在一起玩扮杀人狂游戏的,都被你毁掉了。』
『不,不,那种游戏本身就有问题吧。』
『工作上毫无进展,又被女儿讨厌,出门前和小区门卫养的金毛打招呼,结果被追了两条街...这样的人生不玩扮杀人狂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哪个星球的流行游戏啊!在废柴男之间流行起来了吗!』
『想要吃烧烤却发现身上没有带钱...』
『我来请你!请问您要吃什么?』
『如果能有啤酒的话...』
几分钟后,被怨念目光盯着的光头大叔先把安清之先生的菜给上齐了。
看来我无论在哪都被这一家人玩的团团转。
『你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呢?』
『...正在研究如何用深海的微生物和稀有元素来抗癌,类似这样的工作。』
『听上去很了不起。』
『梦如的专业是海洋生物学,是我的助手。』
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你的研究在国内无法完成吗?』
『并不是那样...但至少在上津市不会有进展,我需要一个专业的团队,还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
『我听说月菟的祖父母是贵族。』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清之厌恶的看着我,从他满身的肌肉来看,大概是个实战派的科学家吧。像我这种跑个1500米都要气喘吁吁的废柴,被他打一拳就得把昨天吃的晚饭都吐出来。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问了出来——
『那我就直接问了...月菟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很好奇Ada的事情你是从哪知道的,我想我那个别扭的女儿应该不会告诉你...』
安清之长叹了一口气,就像压在心底许多年的石头终于搬开。
『是我们杀了她,我和梦如一起。如果不是我打电话叫她和我们见面,她也不会遭遇车祸。』
『...』
『但主要的罪过是在我吧。Ada是个好女人,可你大概不会懂,人没法欺骗内心的感情,就算在神面前许下了相伴终生的誓言...这些都是借口,我背叛了所有的人,当初和Ada结婚也是看上了她的家世,有了她父母的帮助,我的事业就能更上一层楼。』
『你就没想过安月菟的事情么?她当时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资格做一个父亲。我犯下那些罪过时所想的只有自己,连梦如的想法我都没有问过,我认定温柔的Ada能够原谅我和梦如。那全都是我自私的想法,我只是在利用她对我的温柔。』
『...』
听别人坦白自己的过去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为过去是没办法改变的。无论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多么悔恨,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安月菟心中的伤口也不会痊愈。
人只能背负着自己心中的罪业,努力地去把握现在。听上去是有点自私的想法,不,实际上也是自私的想法吧,已经伤害了其他人还好好地活着,太自私了。
为了那些始终不变的爱着自己的人们,自私一点又何妨。
安清之先生,也请你变得自私一点吧。
『...是我杀了她,无论用多么漂亮的借口去掩饰,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留在月菟身边?我有什么脸面再去说自己是她的父亲?』
『你只是在逃避现实而已。』
『也许吧,不过她现在起码有你这样的朋友陪在身边。』
『听上去就像在说——我把女儿一个人留在这真是做对了。』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处境,没有人会祝福我和梦如,你懂吗?梦如是Ada的妹妹,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她甚至没法再回到自己的家里,Ada的父母不肯再见我们,我的事业也全都完了。我不能让月菟和我们一起受苦,那是我们的罪,不应该让这个孩子承担。』
所以说...把安月菟留下是因为不得已吗?是出于父母对孩子的爱吗?
不如说是自以为是的爱吧,不久之前的我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大概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那是以自我为中心,自顾自的把自己认定为悲剧主角的选择。
可是在生活这出戏中,谁也不是主角,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选择独自承担所有的不幸。如果你这么做的话,就践踏了其他人想要帮助你分担痛苦的心情。
我没法减轻大叔的自责,没法愈合安月菟心中的伤口,更没办法改变过去,改变那个悲剧的结局,我能做到的只有一个朋友能做到的事情。
把我的想法传达给大叔,仅此而已。
『既然你这么想,就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把那天从安月菟那里听来的故事,换一个主角。
让这个父亲知道,向左走或者向右走迎来的都是一样的悲伤,这两条路都满是痛苦和孤独,但最终这两条路会通向一个终点。
我和她的相遇,一定是命运使然吧,所以才能填补对方生命中的空缺。我们原本都是不完整、有缺憾的人类,在遇到彼此后终于能够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终于能够学着去爱人,终于能够学着被人爱。
『曾经呢,有一个不幸的家庭。父亲是个公务员,一旦工作不顺就会去喝酒,然后回家殴打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如果不是母亲的保护,在恐惧中度日的男孩恐怕早就自杀了。不愿意回到那个家里的男孩总是和朋友在一起,他和每个朋友都相处的很好,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忘记父亲带来的恐惧。』
『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母亲和父亲离婚了,带着男孩去了另一个城市。可男孩并不想就那样离开,他甚至没有机会和朋友们说一声再见。眨眼之间,他就迎来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家庭。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明白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过去的朋友了。』
『来到了新学校的他不愿意再去找朋友,他害怕再次受到伤害,害怕再次面对别离。于是他欺骗了自己的内心,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他,也依然有人爱着,依然有朋友和家人陪在他身边,在他欺骗自己的感情、任性的胡闹时陪在他身边,在他自暴自弃时陪在他身边,在他失去勇气时陪在他身边,大家都在等待这个男孩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大概男孩自己也没有想到吧,自己也会有长大的一天。不,说不定男孩还没有长大,他还在继续成长,慢慢变得成熟。就像他认识的一个女孩一样,抱着一个长达八年的约定来抵御孤独。欺骗自己的男孩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够敞开胸怀,以真心面对自己的朋友。封闭自己的女孩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够理解家人的关怀,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安清之先生,也许我和月菟都是脆弱又幼稚的孩子,但我们一直都不是一个人。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在慢慢长大,变得不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堪一击。如果你真的爱月菟的话,就让她和你们一起去承担痛楚吧。我相信这就是她的愿望。』
呼...自以为是的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不禁开始害羞起来。
这些话能不能传达到大叔的心里呢?
不管他是个背叛妻子的负心汉,还是抛弃女儿的混蛋,在八年后的今天也该释怀了。如果他在这八年中都记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那么惩罚就已经足够了。
我想起仓姐说的话,家人之间的羁绊就像连接树木与大地的根,只要根还活着,树木就不会枯萎,只要家人想要生活在一起的心愿还没有改变,这个家庭就能够继续存在下去。
即使是背负着自责与愧疚,也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从安清之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此刻的想法,磐石般沉着的脸上只能辨认出一丝悲伤。
『这就是你所说的,男人的对话吧。』
『见笑了。』
『话说在前头,就凭你这一张嘴可别想骗走我的女儿,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这种无能的小混混。』
『那就由不得您了。』
『还挺能说的...』
安清之恶狠狠地喝光了瓶子里最后一点啤酒。
『不过我家另一位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光是说服我可一点用也没有——梦如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大叔。
我在心里向他保证。
赌上我恋爱白痴的名号!
——
顺带一提,这个和恋爱白痴好像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