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馆长和父亲约好在一家自助餐厅见面。餐厅的门口停了一排好车，如果让小谦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转身就走吧。
在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服务员的带领下，我找到了父亲预定的包间。那是个八人间，可我们只有三个人，这是父亲的一贯作风。如果不能展现自己的能力，他就会心烦意乱，就像个小孩子怕黑一样，他害怕自己失去掌控力。
这样活着不累吗？
我有时候想这样问他，不过我想那是他唯一懂得的活法。况且我也没有拒绝他的安排，一点一点变成第二个他。
离家出走大概是我第一次的反抗吧，话是这样说，但以父亲的自负一定以为自己可以用种种方法让我再次顺从。
包间里只有馆长一个人，年迈的他悠然自得的玩着手机。
还真是新潮的老人。
『苏秋吗？』
馆长看到我，露出了笑容。
『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我听话的走了过去，从小我就没办法拒绝长辈的要求。
馆长颇为感慨的端详了我一会儿。
『你和苏澈高中时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啊，不过看上去要比他乖多了。』
我要比父亲…乖多了？
我可是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根据他的指示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什么叫我比他乖多了？
我就是第二个他啊！
『老师，请您和我说说父亲学生时代的事情吧。』
『哦？说实话我也记不清了。我当时刚刚参加工作，没什么经验，你父亲又是初中部出了名的顽劣不堪，所以我经常当众批评苏澈。不过那孩子也完全不在乎就是了，他根本不在乎老师都说了什么，就算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他也从不还口，就只是事不关己一样站在那里，让人更加生气。至于他都干了些什么事，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父亲他…是个坏学生吗？』
『那就要看坏学生是如何定义了，从他被叫到学生处的次数来看确实是坏学生没错，不过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抛开他到处惹事的毛病，他真的是个刻苦认真的孩子。』
我从未了解过父亲的过去，不过这听起来还真像他。
目中无人，自我陶醉。
任何事都以自我为中心，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而我呢？他一手打造的我呢？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做事之前总要看别人的脸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们就像磁铁的两极，我以为他想把我变成他自己，结果却让我变成了和他完全相反的人。
到底哪里出错了？
『你们都到了啊。』
包间的门被推开，父亲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不耐烦的表情。
『老师…你居然还记得我。』
『小辈找我来帮忙，总不能拒绝吧。』
『…多管闲事。』
父亲落座后眼神游移了一会，对馆长说：
『你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吧？』
『比如？』
『没什么！』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以你如今的地位能成熟一些，结果你完全没变。对待长辈没有一点敬重的话，你就没法走的更远。』
被批评的父亲看起来还想发作，不过他看了我一眼，忿忿不平的闭上了嘴。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今天叫我来不就是为了那个高中女生的事情吗？』
他提到小枫时引起了我胸口的一阵刺痛。
这都没关系。
这不是今天的重点。
『爸。』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即便是几天前离家出走时，我也只敢背对他逃开。
『我今天…要把我这些年心里的感受都告诉您。』
『哦？』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就像在看什么滑稽的小丑表演。
那不重要！他怎么看一点也不重要！我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
只要我说出口，一切就会不一样了，无论结果如何，我至少能摆脱掉过去的束缚。
今天来到这里并不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同，而是为了斩断过去。
『爸，我不知道您是否明白，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没有您的坚强，没有您的天分，没有您的聪慧，我没法成为您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我也努力过，我也尝试过，可是我做不到！不管我如何朝前走，您为我定好的那个目标就像北极星一样，总是在我的前方，却永远也摸不到。』
『我的绝望，我的自卑，您能明白吗？您一定不明白吧？像您这样生来就什么都能做好的人，一定不明白我的感受吧？就算您不明白，这世界上就是有我这种人，我只能仰望那些‘天才’的背影，却永远无法触及。那不是属于我的生活！就算会让您失望，我也必须从那样的幻想中摆脱出来！我有自己的愿望，有我自己想要抓住的未来，一个普通的、卑微的、渺小的梦想，我希望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追求。』
『无论那条路有多坎坷，我终究可以脚踏实地的前行，可以和朋友们并肩奔跑，而不是去等待那个虚无飘渺的幻影！不是去迎接那个让我身上写满虚伪二字的未来！』
『您能理解我吗？』
请您，请您，一定要理解我！
我从小就在仰望、在追逐、在憧憬、在深爱的那个背影，也到了该消失的时候了。
将来的路，请放我一个人离开吧。
『说来说去。』
父亲露出疲惫的表情。
『不就是你感觉自己‘做不到’吗？无聊的自卑作祟，区区几次失败就让你灰心丧气，以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成功的。做不到？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愚蠢的话！每个失败者都会说自己做不到！我问你，你今天来对我说这些话之前，就没觉得自己‘做不到’吗？难道你以为我会认同你那些幼稚的想法？』
『你说生来就什么都能做好…我没有见过那种人！我见过的只是一群什么都不会、脑子笨的和猪一样、情商低到让人觉得可悲、除了坚持到底什么也不会的人！他们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有的人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有的人到死也连梦想的边都摸不到，这才是现实。现实就是努力不一定会有回报，不努力一定没有回报！现实就是坚持到底不一定会有希望，放弃就绝对没有希望！现实就是尝试不一定有机会，不尝试就绝对没有机会！』
『有人说过你一定要成功吗？我想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说过想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说过的是只要按照我告诉你的去做，你就能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作为一个父亲，这就是我仅有的愿望。我不想让你去走我所走过的弯路！父母的责任就是教导孩子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让孩子能避开没必要受的伤！你告诉我，这有什么不对了？』
『可是有些错误不自己去经历一次的话是不会明白的！难道你能陪着我一辈子吗？今天不会受伤，明天就不会受伤吗？』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有些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你听我的话…』
『我已经听够了！就算听了你的话，我小学时依然被同学们疏远，我初中时依然会被欺负，如果不是那几个你口中的‘狐朋狗友’，我到现在也一定是孤身一人！』
我大声吼出来以后，父亲愣住了，他半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我不该把自己小时候受到霸凌的事情说出来。
父亲的表情看起来就像马上就要哭出来。我以为以他的性格会暴跳如雷，露着青筋喊道『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后悔！』。
原来这个男人也会有软弱的时候。
也会有疲惫的时候。
原来这个男人…和我一样。
因为在乎的东西太多，所以紧抓着自己的立场不放，生怕一旦动摇就不再是自己。因为害怕的东西太多，所以无法承认自己的感情，总觉得一旦松手就是否定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如果是小枫的话…如果是小枫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一片沉默中，馆长开口说话了。
『苏澈，你知道吗？我有个女儿，要比苏秋大上几岁。』
父亲没有说话。
『她从小性格就非常怪异，怪异到我和老伴差点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总是自顾自的说些天方夜谭的话，把童话故事中的东西搬到现实中来，指着草丛说那里面有头上长着三根金发的魔鬼，指着苹果说吃了以后就会陷入沉睡，在班级下课时念着不知什么意思的咒语，就因为这样，她从小到大都只有一个朋友。我的女儿总是说她想成为一个小说家，想要把自己幻想中的东西写进书里，让他们有自己的生命。于是大学毕业以后就窝在图书馆里，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出去找工作。』
『在我看来，她是个怪异、孤独、疯癫又可怜的孩子，可她却从不露出伤心的表情。她永远那么心情愉快，永远挂着一张笑脸，在旁人眼里看起来非常悲哀的生活她却能够开心的接受。』
『当我问她为什么过着这样的生活还能笑得出来时，她只回答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是错，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从女儿身上学到些什么——』
『她说：因为这是只有我才能明白的快乐。』
——
那天的最后馆长吵着让父亲请客，接着又把沉默不语的父亲以『看了就倒胃口』赶走了。
就像我一开始预料的那样，我和父亲终究没有达成共识，即使明白了自己做得不对，我们还是死死抓着自己那愚蠢的立场不放。
总觉得一旦放开就会失去什么。
不过，也算是有点收获吧。
父亲在离开之前，用颇为释怀的口气对我说——
『如果你觉得快乐的话，就尽管去做吧。』
如果你觉得受伤的话，就尽管回来吧。
我想这就是世界上为什么有『家人』这个词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