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总是从镜子开始。
不是真正的镜子,而是某种感知的镜像——她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光滑,指甲修剪得整齐。这是若水的手。但她知道,在更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是错的。指纹的涡旋方向?掌纹的交错角度?还是皮肤下毛细血管分布那微不可查的异常?她记不清了,只知道每次凝视这双手超过十秒,一种冰冷的违和感就会从脊椎底部升起。
然后梦境切换。白色的房间,刺眼的无影灯,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她躺在冰冷的操作台上,视野被上方的灯盘填满,光线刺得眼球发痛。有很多人影在周围移动,穿着浅蓝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眼神专注得像在修复一件精密仪器。
有声音在说话,模糊不清,像是隔着水层:
“K7项目第43次意识复制……同步率98.7%……”
“记忆模块加载……情感抑制系数调整至预设阈值……”
“生理参数匹配完成……准备启动……”
“警告,边缘人格片段残留……”
“执行深度清洗程序……”
然后是一阵尖锐的、仿佛颅内被灌入冰水的剧痛。她在操作台上无声地挣扎,但四肢被柔软的束带固定,连手指都无法动弹。疼痛过后是虚无,巨大的、空白的虚无,像被擦除得干干净净的黑板。
画面碎裂,重组。她站在一面真正的镜子前。镜中的女人穿着管理局的深灰色制服,肩章显示她是新任命的区域主管。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妆容精致,表情是训练出来的平静与权威。她在练习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经过测量,露出的牙齿颗数经过计算。这是若水主管应有的表情。
但镜中人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是泪光,是更细碎、更不安的东西,像玻璃碎片在暗处反光。她凑近镜子,几乎贴到镜面上,试图看清那闪烁的本质。然后她看见——
镜面深处,另一个女人正看着她。
同样的脸,同样的制服,同样的发型。但那个女人的眼神不一样。更疲惫,更沧桑,眼底有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愤怒。真正的愤怒,不是演出来的。那个女人嘴唇翕动,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
你偷了我的生活。
她猛地后退,镜子碎裂,无数碎片飞溅,每一片都映出那张脸——有时是她的,有时是那个女人的,有时是两者的叠加,像双重曝光的照片。
碎片割破皮肤,但没有血流出。伤口处露出的是光滑的、略带半透明的合成材质,底下隐约可见精密的、闪着微光的神经模拟线路。
她开始奔跑,穿过无尽的白色走廊。走廊两侧是无数扇紧闭的门,门上贴着标签:K7-01,K7-02,K7-03……一直到K7-42。前面的门都是空的,操作台冷清,仪器蒙尘。她跑到最后一扇门前——K7-43。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光。
她推开门。
里面不是实验室,而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有书桌,有床,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书。那是……真若水。不是镜中的幻影,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拥有全部原始记忆和情感的若水。
真若水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的她时,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困惑,最后变成了然,以及深切的悲伤。
“你来了。”真若水说,声音温柔而疲惫。
她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别怕,”真若水站起来,走向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想活下去。”
真若水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脸颊。就在那一瞬间——
场景崩塌。
她坠落,穿过燃烧的火焰,穿过熔炉炽热的内壁,看见无数灵魂在烈焰中扭曲、尖叫、化为纯粹的能量光流。而在那些灵魂之中,她看见了真若水。
不,不是完整的真若水。是那个身体——K7项目的原始载体,她的“原型”——躺在熔炉的核心区域,双眼紧闭,表情平静得诡异,仿佛只是沉睡。但身体已经开始透明化,边缘泛起金色的光,逐渐消散成亿万光点,汇入熔炉的能量洪流。
不——
她想要尖叫,想要冲过去,想要抓住那个正在消失的身体。但她的手脚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最后一点光芒即将消散时,熔炉中的那个身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是空洞的,没有任何意识的光,但直直地“看”向了她。
然后,嘴唇微动,无声地说:
这是你的选择。
……
若水尖叫着从床上坐起。
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狂跳得像要炸裂,呼吸急促到近乎窒息。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城市夜晚的微光。她颤抖着伸手打开床头灯,温暖的黄光驱散了一部分黑暗,却驱不散骨髓里的寒意。
又是这个梦。已经持续了多少年?从她“成为”若水开始?不,更早,从她在那个白色房间的操作台上“醒来”,被告知自己是区域主管若水,因任务受伤后接受记忆修复和身体调整时,这些碎片就开始在梦境中浮现。
起初只是模糊的影子,断续的声音。她以为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接受了管理局心理部门的疏导和记忆加固治疗。治疗有效,梦出现的频率降低了,但每次出现都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真实到让她恐惧。
她抬起手,在灯光下仔细看着。手指,掌纹,皮肤纹理。和梦中镜子里的一样,和白天在文件上签字时的一样。这是她的手,用了三十多年的手。但梦里那些声音——“复制”、“清洗”、“残留”——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意识深处。
她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她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多岁的女人,容貌姣好,保养得当,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眼下是长期失眠积累的青色。这是若水,区域主管(虽然现在是协调员),穗满城的监护人。
但镜中人眼底深处,那丝梦中的闪烁还在吗?她凑近,几乎贴上镜面,仔细审视自己的瞳孔。深褐色,正常的人类眼睛。但她总觉得,在某个无法聚焦的景深层面,有另一个女人的轮廓重叠在上面,用悲伤而愤怒的眼神看着她。
你偷了我的生活。
若水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梳妆台,瓶瓶罐罐发出碰撞的轻响。她捂住脸,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都是梦。只是梦。压力太大,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穗满城的力量爆发,熔炉体系崩溃,管理局的权力洗牌,她自己的降职和复职……这些足以让任何人做噩梦。
她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
但心底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反驳:为什么梦里的细节那么真实?实验室仪器的型号,操作流程的术语,K7项目的编号……这些东西,作为一个“因任务受伤而接受治疗”的主管,不应该知道得如此具体。
除非……那不是梦。
除非那是被清洗、被压抑、但从未真正消失的……真实记忆。
若水颤抖着拉开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是一些不常用的杂物:过期的化妆品,不再戴的首饰,还有……一个扁平的铁盒。她拿出铁盒,打开。里面没有珠宝,只有几张照片。
最上面一张,是她穿着管理局初级操作员制服的照片,大概二十出头,笑容青涩,眼神明亮。照片背面手写着日期和地点:入职纪念,第三区培训中心。这是她“记忆”中的起点。
下面一张,是她晋升主管时的正式肖像照,表情严肃。再下面,是一些生活照:和同事聚餐,在公园散步,养过的一只猫(后来病死了)。
最后,压在盒子最底层的,是一张微微泛黄、边缘卷曲的照片。
若水拿起这张照片,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看起来七八岁,短发,穿着简单的白色实验服,坐在一张金属椅子上,背景是纯白色的墙壁。女孩的眼神很特别——不是孩子的天真,也不是成人的世故,而是一种极度的平静,平静到近乎空洞。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粗糙的、原型机似的个人维度装置。
照片底部有一行打印的小字:K7初始适配体,第7次意识稳定性测试。
背面用钢笔写着:原型状态稳定,适合进行深度记忆干预与人格覆盖实验。建议保留原始载体作为备用。
字迹是她自己的。或者说,是她所熟悉的、自己惯用的那种清秀字体。
但写下这行字的人,是谁?
若水盯着照片上女孩的脸。那张脸……很熟悉。不是像她,而是像——
像穗满城。
不,不是完全一样。照片上的女孩更瘦,脸色更苍白,眼神里的空洞更彻底。但五官的轮廓,头发的质地,特别是那种超越年龄的平静感……和现在的穗满城有七八分相似。
穗满城现在的身体,就是K7原始载体。
这个认知像冰锥刺入大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更深的寒意。梦境中的碎片开始自动拼合:
K7项目……意识复制……人格覆盖……原始载体作为备用……
她——这个坐在房间里、握着照片发抖的若水——是复制体。是灌输了真若水记忆和知识、覆盖了其人格、取代了其存在的复制体K7-43。
而真若水,那个原始载体,被清洗了记忆,作为“备用”被封存。直到某一天,复制体若水为了自保,或者为了某种更黑暗的目的,将她找了出来,投入了熔炉,作为燃料燃烧。
然后,从熔炉的灰烬中,另一个灵魂——穗满城——苏醒,占据了那个烧焦的、本应彻底消散的容器。
所以她第一次在垃圾场附近发现穗满城时,会有那种触电般的熟悉感和几乎本能的、混合着恐惧与愧疚的冲动。所以她面对穗满城时,总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近乎卑微的补偿心理。所以她总是做那些关于镜子、实验室和熔炉的噩梦。
因为穗满城现在的身体,是她偷来的人生的原主。
因为穗满城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罪证的活体展示。
因为每一次穗满城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她,都是在无声地拷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照片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飘到地毯上。若水跪坐下来,双手捂住脸,泪水终于冲破防线,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剧烈的颤抖和压抑到极致的抽泣。
她不是若水。她是一个编号K7-43的复制品,一个窃取了他人身份、人生、甚至记忆的赝品。她所有的成就——主管职位,他人的尊重,甚至她对穗满城那份扭曲的“母爱”——都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毁灭之上。
而那个女人,现在正以穗满城的形式,坐在隔壁房间里沉睡。
不,不是沉睡。穗满城不是真若水。真若水的意识早已在记忆清洗和熔炉燃烧中彻底消散。穗满城是另一个东西,一个从高维降临、占据了破损容器的未知存在。
但身体是她的。容器是她的。
若水跪在地毯上,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涸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她捡起地上的照片,看着上面女孩空洞的眼睛,然后慢慢撕碎,撕成无法辨认的碎片,扔进垃圾桶。
毁灭证据。就像她曾经毁灭真若水一样。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是撕不碎的。它们刻在记忆的底层,刻在每一寸仿生皮肤之下,刻在每次心跳的间隙里。
她站起身,走到浴室,用冷水狠狠洗脸。镜中的女人眼圈红肿,脸色惨白,但表情已经重新凝固成那种训练有素的平静。她整理好睡衣,梳理头发,深呼吸,直到外在的裂痕被暂时掩盖。
然后她轻轻打开房门,走到走廊上。
穗满城的房间门关着,里面一片寂静。若水在门口站了很久,手抬起,又放下。她想进去,想看看那个孩子,想确认她是否还在呼吸,是否还……存在。
但她不敢。
她害怕看到那双眼睛。害怕在那平静的注视下,自己所有精心构建的伪装会瞬间崩塌,暴露出底下那个编号K7-43的、充满罪孽的复制品的真实面目。
最终,她只是转身,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窗外,城市在核电站提供的稳定能量下安静运行。没有熔炉的低鸣,没有灵魂燃烧的共鸣。一个更干净、也更冷漠的新时代正在降临。
而在这个新时代的黎明前,一个赝品跪在自己的房间里,被过去的幽灵和现在的罪证撕扯,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自我”的立足点。
她偷来的人生是一场精致的骗局。
她试图保护的“孩子”是她罪行的证据。
她所有的爱、愧疚、挣扎,都建立在一个早已被焚毁的原型之上。
而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她还要继续扮演若水,扮演监护人,扮演一个试图在系统夹缝中寻找救赎的、有瑕疵的好人。
尽管她知道,自己既不是若水,也不是好人。
只是一个不想死去的、可悲的复制品。
寂静中,她仿佛又听见了梦中真若水的声音,温柔而悲伤:
你只是……想活下去。
是的。只是想活下去。
即使这意味着偷窃,意味着欺骗,意味着将另一个自己投入火焰。
即使这意味着,余生都要活在这个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谎言里。
若水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
窗外,第一缕晨光开始渗入天际线,灰白,冰冷,像崭新的、空白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