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遥远的、规律的颠簸感率先穿透了沉重的黑暗,将他从虚无中稍稍拉回。不是他在动,是“他”所在的这具躯体在被移动。刺耳的鸣叫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灌入他的耳膜,持续不断,刮擦着他残存的意识。他能感觉到冰冷的空气拂过皮肤,能感觉到有粗糙的布料覆盖着他,但这一切感知都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他无法转动眼球去看,无法抬起手指去触摸。
更强烈的感觉接踵而至。是挤压,有人在他的胸口用力地、反复地按压,骨头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一阵阵钝重的痛楚,但那痛楚也显得遥远,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有冰凉尖锐的物体刺入了他的手臂、他的脖颈,带来短暂的刺痛,随后便是液体涌入血管的异物感。他感觉到身体被贴上了一些东西,伴随着细微的电流窜过,引起肌肉不自主的、微弱的抽搐。各种声音包裹着他——急促的说话声,器械碰撞的金属声,仪器发出的、代表着他生命体征的、或规律或尖锐的嘀嘀声——这些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试图将他拉回现实,但他像被困在一具精致的蜡像里,所有的挣扎都被无声地吞噬。
然后,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胸口的挤压停止了,那些纷乱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像是被调低了音量。一种深深的、彻底的无力感淹没了他,比之前的疲惫更甚。他感觉到身体被移动,被放置到一个更冷、更硬的地方。最后,是一种彻底的、不容抗拒的黑暗与寂静降临,仿佛被浸入冰水,所有的感官信号都被一点点掐断,最终,连那冰冷的触感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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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粗糙而带有棱角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取代了记忆中最后的冰冷与寂静。某种沉重而粘稠的东西从意识中褪去,他“睁开”了眼睛——或者说,启动了某种视觉感知。
首先涌入的是气味。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金属锈蚀、塑料老化、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药剂挥发后的刺鼻味道,霸道地冲入他的……感知通道。视野所及,是扭曲堆叠的废弃机箱、断裂的电路板、碎裂的屏幕,它们如同怪异的金属坟场,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冰冷死寂的光。这里似乎是城市边缘那片巨大的电子垃圾处理厂。
他试图坐起身,动作却异常轻巧,带着一种陌生的协调感。他低下头。
看到的不是他记忆中那双属于成年男性的、骨节分明且略带粗糙的手。那是一双小巧、纤细、甚至有些苍白的手,安静地放在深色的、沾着油污的废弃键盘上,对比鲜明得刺眼。视野的高度也截然不同,周围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此刻显得格外庞大、具有压迫感。
他缓缓抬起这双陌生的手,放在眼前。手指细弱,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但边缘有些微的毛糙。手腕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他感受着这具身体的存在——轻巧,脆弱,与他记忆中那具疲惫沉重的男性躯壳天差地别。一种微弱的、属于人类幼年女性的生理性悸动在胸腔里规律地敲打着,提醒着他这并非幻觉。
没有惊恐的尖叫,没有混乱的质疑。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笼罩了他。车祸,抢救,冰冷的停尸柜……然后是这里,一具陌生的、幼小的女性身体。荒谬的现实如同巨大的浪潮拍打过来,他却只是站在原地,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双小手,感受着这具娇小身体里传来的、微弱而陌生的生命力。
她躺在那里,躺在冰冷坚硬的电子残骸之上,没有移动。天空是一种均匀的、毫无希望的灰色,压得很低,与她空洞的内心遥相呼应。脑海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对过去的追忆,没有对未来的恐惧,甚至没有对这具陌生身体的困惑。只是一种巨大的、虚无的平静,将她紧紧包裹。喧嚣的风声、刺鼻的气味,都仿佛被隔绝在这层平静之外。她好久……没有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对抗,只是单纯地“存在”着了。
直到一滴冰凉,带着微微的酸涩感,落在她的额头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滴敲打着锈蚀的金属和塑料外壳,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原本死寂的垃圾场瞬间被这声音填满。冰冷的湿意迅速渗透单薄的衣物,触及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知道,该找个地方躲雨了。
这个念头浮现得如此自然,不带有任何情绪色彩,就像一段预设好的程序被触发。她用手撑起身子,动作因为这具身体的轻巧而显得有些笨拙,但终究是站了起来。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她抬起那双过于纤细的手,徒劳地挡在头顶,目光开始在这片钢铁与塑料的废墟中巡弋,寻找一个可以暂时容身的角落。
她蜷缩到一块巨大的、漆色剥落的广告牌下,这方寸之地勉强隔绝了直接浇下的雨水,但湿冷的空气依旧无孔不入,像细密的针,一点点扎进皮肤,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
有点冷。她是这样想的。感觉清晰,却引不起更多波澜。
身下是她刚才费力从一堆废弃物里拖出来的一块白色泡沫垫,边缘参差不齐,沾着污渍,不大,但刚好能让她离开直接接触的、积着水洼的冰冷地面。她抱着膝盖,将自己缩得更紧些,试图保存一点体温。
然后,她注意到了脚上的异样。低头看去,左脚脚踝下方,一道细长的口子正慢慢渗出血丝,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大概是刚才赤脚走过时,不小心踩到了哪片锋利的玻璃或金属边缘。当时没察觉,现在才看到。
不是很疼,那痛感微弱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东西传过来的。
但很烦人。
一种琐碎的、无谓的麻烦,打破了刚才那片刻死水般的宁静。她看着那道伤口,雨水混合着血水,形成一道淡红色的痕迹,蜿蜒流下。她没有去擦拭,也没有寻找东西包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那伤口不属于自己。湿冷,细小的疼痛,被困在幼小身体里的灵魂……这一切都汇成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厌倦的实质,压在她的意识上。
雨水的冰冷触感忽然消失了。
不是雨停了,那密集的噼啪声依旧敲打着头顶的广告牌和周围的垃圾山,但落在她身上的、那令人烦躁的湿意中断了。她有些迟缓地抬起头。
一把黑色的伞,毫无征兆地撑开在她的头顶上方,像一片突然降临的、不真实的夜幕,隔绝了灰蒙蒙的天空与冰冷的雨丝。
她顺着握着伞柄的那只手向上看去。
伞柄握在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里,再往上,是一个高挑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雨中,仿佛早已站在那里,只是她未曾察觉。那人也穿着一身黑,几乎要融进广告牌投下的阴影里,唯有未被伞面完全遮挡的脸庞,能看出清晰的、属于女性的轮廓。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人正微微低着头,好奇地、甚至是带着某种探究意味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常见的惊讶或怜悯,也没有对这片垃圾场或她这具幼小身体的明显困惑,更像是一个观察者,在仔细打量一件……意想不到的发现。
她仰着头,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泡沫垫上,脚踝上的伤口还隐隐渗着血。她就这么回望着那双好奇的眼睛,大脑里依旧空荡荡的,生不出恐惧,也生不出感激。
只有一片麻木的、微弱的疑惑,像水底的气泡,轻轻冒了一下,又无声地裂开。
雨还在下,在黑色的伞沿挂下一圈透明的水帘。伞下的空间,形成一个小小的、寂静的、与外界隔绝的世界。
这就是她们的初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