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冰冷触感忽然消失了。
不是雨停了，那密集的噼啪声依旧敲打着头顶的广告牌和周围的垃圾山，但落在她身上的、那令人烦躁的湿意中断了。她有些迟缓地抬起头。
一把黑色的伞，毫无征兆地撑开在她的头顶上方，像一片突然降临的、不真实的夜幕，隔绝了灰蒙蒙的天空与冰冷的雨丝。
她顺着握着伞柄的那只手向上看去。伞柄握在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里，再往上，是一个高挑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雨中，仿佛早已站在那里，只是她未曾察觉。那人也穿着一身黑，几乎要融进广告牌投下的阴影里，唯有未被伞面完全遮挡的脸庞，能看出清晰的、属于女性的轮廓。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很白，鼻梁挺翘，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她很漂亮，是一种与周围环境——生锈的金属、碎裂的塑料、污浊的积水——格格不入的、突兀的精致。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人正微微低着头，好奇地、甚至是带着某种探究意味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常见的惊讶或怜悯，也没有对这片垃圾场或她这具幼小身体的明显困惑，更像是一个观察者，在仔细打量一件意想不到的发现。
她仰着头，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泡沫垫上，脚踝上的伤口还隐隐渗着血。她就这么回望着那双好奇的眼睛，大脑里依旧空荡荡的，生不出恐惧，也生不出感激。
雨声填充着沉默的间隙。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带着些许干涩、音调略高的陌生嗓音，从她的喉咙里滑了出来："你好？"
她歪着头，动作带着孩子气的自然，继续好奇地看着打伞的人。这个漂亮的少女，不像是在这种地方会出现的人。
撑伞的少女对于这声问候似乎并不意外，那探究的目光里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像是"果然如此"的神色。她没有回答，视线从她的脸缓缓下移，落到了她那只受伤的、沾着泥水和血丝的脚上。
少女微微蹙了下眉，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对"麻烦"的轻微不耐。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伞下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终于开口了。声音清冽，不像她的嗓音那样带着稚气，反而有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沉稳："能站起来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伤口处的血已经凝住，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细线。痛感依旧微弱，但这具身体的无力感是真实的。她没有尝试，只是抬起头，对着少女摇了摇头，动作轻微。
"麻烦。"少女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她并没有离开，反而将伞又往前倾了倾，更好地遮住蜷缩在泡沫垫上的小小身影。
接着，少女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伸进制服外套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小卷看起来像是灰白色的绷带，边缘参差不齐，材质不明。
她蹲下身来，这个动作让她与她的视线处于了同一水平线。靠得近了，能更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一种极其清淡的、类似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与垃圾场的腐朽气味截然不同。少女伸出手，没有去碰她脚上伤口周围的皮肤，而是用那卷绷带非常利落地缠绕在伤口上，动作熟练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绷带触感有些奇怪，微凉，而且似乎自带粘性，缠绕完毕后末端自动贴合。
包扎完毕，少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还能走吗？或者，需要我……"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她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然而那只手没有等待回答，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少女已经俯身，一手绕过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腿弯，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抓住了少女胸前的衣料。这姿势像被拎起一只小动物。她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这具身体的轻巧让她感觉自己像个没有重量的玩偶。
"别动。"少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她果然不再动了，僵硬地由她抱着。少女的步伐很稳，抱着她走在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之间，如履平地。黑色的伞大部分倾向她这边，少女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
她们就这样沉默地穿行在雨幕和废墟之中，直到来到一条相对平整的马路边。少女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先将她塞进后座，然后自己才收伞坐进来。
"市区。"她对司机报出目的地。
车内弥漫着廉价的香薰和旧皮革混合的味道。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她蜷缩在座椅角落里，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脚踝上那圈奇怪的绷带传来持续的、微凉的包裹感。
少女上车后便靠在另一侧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她没有再看她，也没有说话。
车停在了一条不算繁华的街边，旁边是一家已经拉下卷帘门的五金店。少女付了车费，再次将她抱下车，绕到旁边一条狭窄的巷道。巷道尽头有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少女伸出手指在门锁附近按了一下，伴随着极轻微的"嘀"声，门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条向上延伸的昏暗楼梯。少女抱着她走上二楼，这里的空间开阔但陈设简单，墙壁是裸露的灰泥，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风格冷硬。
少女走进其中一个房间，这里稍微多了一点生活气息，但依旧整洁得过分。一张单人床，一张金属书桌，一把椅子。她终于将她放在了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上。
脚接触到地面，她稍微松了口气。她坐在床沿，小小的脚悬在空中，下意识地轻轻晃了晃。
少女站在她面前，脱下了被雨水打湿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简单的黑色工装背心。她拉过椅子坐在对面，两人平视。房间顶灯是冷白色的，清晰地照亮了少女毫无波澜的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少女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这具幼小的皮囊，直视内里的灵魂。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问，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头，迎上那双清亮的眼睛。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腾：早高峰的车流，刺耳的刹车，冰冷的抢救室，覆盖身体的白布，电子垃圾场里醒来时的荒谬……那个使用了二十八年的名字，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带着沉重的实感，清晰浮现。
她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但很确定。
她记得。
她是穗满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