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这被囚禁的一个月里,穗满城过着规律到近乎刻板的生活。若水每天会在固定时间出现,带来食物和水,偶尔会是干净的换洗衣物。她的话始终很少,除了必要的交代,几乎不会多说一个字。房间依旧锁着,那扇被木板封死的窗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有雨声和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提醒着穗满城她仍身处那座需要以灵魂为燃料的城市。
她试过再次寻找逃脱的方法,敲打墙壁,研究门锁,甚至试图撬动封窗的木板,但一切都是徒劳。这个房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牢笼,而她这具幼小的身体,缺乏足够的力量和工具。若水对于她这些徒劳的尝试从不阻止,也从不评论,只是在她弄伤自己时,会默不作声地留下消毒药水和绷带。
那种平静,比责骂或威胁更令人绝望。它明确地传达着一个信息:一切反抗都是无用功,结局早已注定。
当那天终于到来时,穗满城甚至有一种“终于到了”的奇异释然感。清晨,若水比平时来得稍早一些,手里捧着的不是往常的餐盒,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白色棉布连衣裙。
“换上。”她将裙子放在床边。
裙子很合身,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但那种纯粹的白色在这种情境下,只让人联想到献祭的羔羊。穗满城没有反抗,沉默地换好了衣服。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白裙、面容精致却眼神空洞的小女孩,感到一种超现实的荒诞。这具皮囊,即将被送往熔炉。
若水看着她换好衣服,然后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将她抱起。走下熟悉的楼梯,推开那扇侧门。门外停着一辆极其普通的银灰色面包车,车身甚至有些脏污,完美地融入清晨稀疏的车流中,毫不起眼。
若水拉开车门,将她放在后排座椅上。车内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就在穗满城试图坐稳,目光扫过窗外熟悉的街景,一丝微弱的、或许是对这个囚禁了她一个月的地方的莫名眷恋刚刚升起时,一块带着甜腻刺鼻气味的手帕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鼻。
意识像被骤然掐断的电源,迅速陷入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最后的感知是若水将她放平在座椅上,以及引擎启动时轻微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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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颠簸中醒来,头痛欲裂,喉咙干涩发苦。药物的效力尚未完全消退,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她发现自己依旧在若水的怀里,被以一种不会让她感到不适,却也绝不容挣脱的姿势抱着。但周遭的环境已彻底改变。
不再是潮湿阴冷的房间,也不是城市熟悉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带着浓重金属腥气和某种未知化学试剂味道的炙热气息,每一次呼吸都灼烫着鼻腔和肺部,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微小的火焰。温度高得异常,仅仅是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能感到一种被烘烤的刺痛。
她眯起被某种强光刺痛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模糊的视野才逐渐清晰。
她们似乎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封闭空间边缘,脚下是暗沉粗糙的金属地面,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空间的穹顶高得望不到顶,隐没在昏暗之中。而在这巨大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她无法用常识理解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巨大得如同山峦般的金属结构,形态难以描述,像是无数粗大的管道、闪烁着指示灯的复杂面板以及厚重装甲板扭曲、盘绕、焊接在一起的结合体。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金属原色,但表面却持续不断地流动、闪烁着不祥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脉络,沿着特定的轨迹明灭不定,伴随着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连带着脚下地面都在微微震颤的嗡鸣声。庞大的热浪正是从这个巨物身上辐射开来,扭曲了它周围的空气,让景象看起来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摇曳不定。
这就是……熔炉?城市的心脏?或者说,坟墓?
若水将她放下。穗满城的双脚踩在滚烫的金属地面上,即使隔着薄薄的鞋底,那惊人的热度也瞬间传来,让她下意识地想蜷起脚趾。她站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就在这时,正对着她们的那部分巨大炉壁——一块看起来厚重无比、严丝合缝的暗色金属板——内部传来了沉重的机械运作声。紧接着,它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滑开,没有铰链,没有可见的轨道,如同一个活物张开了口。
露出的入口边缘,跳跃、流淌着更加密集、更加刺眼的蓝色光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入口内部,是更深邃的黑暗与更炽烈的光芒疯狂交织的混沌,一股强大的、针对灵魂般的吸力从中散发出来,拉扯着她的意识,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穗满城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入口,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垮了药物带来的麻木和之前强装的镇定。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若水,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动摇,一丝迟疑,哪怕是一丝执行任务者的冷酷也好。
但她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若水的眼睛映照着入口处跳跃的蓝光,却像两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就是这彻底的、非人的平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尖锐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炸开,沿着脊椎疯狂攀升,让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向后退缩,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微弱却清晰地抗拒着:“不……不要……别这样……”
若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占据着幼小躯壳的、即将被“回收”的灵魂所表现出来的、最原始的恐惧。她的脸上,似乎极其快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一丝疲惫?或者别的什么。随即,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声呼吸,瞬间就被熔炉巨大的嗡鸣所吞没。
然后,她伸出了手,搭在穗满城那因为恐惧而绷得僵硬的、单薄的肩膀上。那力道并不重,甚至带着某种奇异的、仿佛安抚般的稳定感,但在那巨大的、来自熔炉的吸力和穗满城自身的恐惧瘫软面前,却成了无法抗拒的、决定性的力量。
轻轻一推。
穗满城只觉得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从身后传来,脚下瞬间悬空,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便向前跌去,视野在刹那间被那片跳跃着致命蓝色光弧的黑暗彻底吞噬。灼热到仿佛能融化灵魂的气流瞬间裹挟了她,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所有感官,将她不可逆转地卷入了那片沸腾的混沌之中。
在她被完全吞没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只是似乎,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入口在她身后无声地、迅速地闭合,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有着若水的世界。而若水,那个始终平静的少女,似乎依旧站在原地,身影在扭曲的热浪中显得有些模糊,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