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肉体上的疼痛。
从高处坠落的冲击力结结实实地作用在这具幼小的身体上,骨头仿佛寸寸碎裂,内脏被狠狠挤压、移位。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每一根神经末梢,让她几乎瞬间昏厥,却又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维持在清醒的状态。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无法动弹,只能发出小动物般微弱的呜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然而,这极致的物理疼痛,却奇异地开始消退,或者说,被另一种更本质的恐惧覆盖、取代。
她挣扎着抬起头,环顾四周。
炉子里面……很大。
大得超乎想象,仿佛一个没有边际的封闭宇宙。她坠落的地方,似乎只是这片巨大空间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点。抬头望去,看不到顶,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四周也望不到墙壁,只有虚无。
很空。
空到令人窒息。这里没有任何实体物质,没有她想象中的烈焰、熔岩或任何可见的毁灭性能量。只有她,和这片无垠的、死寂的空间。
很冷。
与外界感受到的炙热截然相反,这里是一种彻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冷。那不是温度上的低,而是一种生命禁区般的、抽离了一切生机与温暖的绝对冰冷。她呼出的气息没有形成白雾,只是无声地消散在这片虚无里。
什么都没有。
没有声音,除了她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但这声音也正在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真实。没有光,只有一种弥漫在整个空间的、灰蒙蒙的、仿佛永恒黄昏般的微弱底光,让一切显得更加不真切和绝望。
然后,她感受到了。
那不是物理上的分解或溶解。而是一种更为恐怖、更为彻底的“消失”。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得稀薄、透明。
最先失去的是触觉。她感觉不到身下地面的冰冷,也感觉不到之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身体已经不再是她的,成了一件被遗弃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接着是嗅觉和味觉。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金属腥味消失了,口腔里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类似于虚无的味道。
视觉开始扭曲、模糊。那片灰蒙蒙的背景光开始摇曳、破碎,像信号不良的屏幕。她努力想看清自己的手,却发现手指的轮廓正在淡化,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迹,正在缓缓散开。
听觉也在远去。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外界的、熔炉的嗡鸣?早已听不见了。世界变得一片死寂。
最可怕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意识”本身正在瓦解。记忆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一幅幅画面变得支离破碎,然后失去色彩,失去意义。她努力回想自己的名字——穗满城……然后是……是什么?她是谁?来自哪里?那些属于“穗满城”的过往、情感、执念,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无情地抹去,如同擦除黑板上的字迹。
一种无法言喻的大恐惧攫住了她。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死亡或许是一切的终结,而这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存在”被否定、被抹除、被归于“无”的过程。她正在从这个世界,从“存在”的层面上,被彻底擦掉。
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挣扎,却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像一团即将消散的雾气,在这片绝对的空无之中,感受着自我边界的一点点崩溃,感受着构成“我”的一切要素的流失。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
走向彻底的、永恒的虚无。
在这自我彻底瓦解、归于虚无的边缘,一些破碎的、被遗忘的片段,却如同沉船残骸般,固执地浮上了意识即将湮灭的海面。
“听我说,你要好好学习,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一个模糊的影子对她说道,声音温和,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影子没有具体的轮廓,只有一种温暖而悲伤的感觉。
“什么样才算是厉害呢?”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是那样仰着头,天真地发问。
模糊的人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但她记得随之而来的画面——一张被粗暴撕开的全家福照片,缺失了另一半,留下锯齿般的边缘和空洞。那缺失的部分,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紧接着,是另一个场景,另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更近一些,带着青春期的笨拙和试探。“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不确定的悸动。
她感到疑惑。这些是什么?这些模糊的人影,这些断续的话语,这些早已被日常琐碎和生活压力掩埋的、微不足道的瞬间……
顿悟,如同黑暗中一道冷冽的闪电,劈开了她即将彻底混沌的意识。
这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丰碑,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的执念。
这是她的人生。
一个蠢货的、失败的人生。没有波澜,没有壮阔,没有成为任何“厉害”的人。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找工作,像无数普通人一样,在城市的齿轮下挣扎求存,最终连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未能保住,沦为奔波的外卖员。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只有模糊的好感和无疾而终的试探。家庭?那缺失的全家福似乎早已说明了一切。她只是活着,呼吸着,消耗着资源,然后……然后就在这里了。
平庸。乏味。毫无价值。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意识彻底消散前,回想起的会是这些?这些她早已认定毫无意义、甚至不愿去回顾的失败碎片?
没有答案。
她只是觉得很冷。
那种冷,穿透了正在消散的感知,穿透了正在被抹除的记忆,穿透了对失败人生的最后一点嘲弄,直达那最核心的、即将停止颤动的意识本源。
比这片虚无空间的绝对零度更冷。
是存在本身被否定后,留下的最后一点、即将彻底熄灭的余温。
然后,连这“冷”的感觉,也开始模糊、远去。
一切,都在归于彻底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