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予你三个愿望。”
一个声音响起,不知从何而来,不辨男女,不辨远近,仿佛直接响彻在意识的核心。没有询问,没有条件,只是一个纯粹的陈述。
“代我行于世间。”
紧接着,是另一句话。不知因何而来的约定,带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韵律,如同烙印,刻入了她即将彻底消散的存在痕迹之中。
这两句话,像投入绝对寂静中的两颗石子,荡开了涟漪。那正在归于“无”的进程,被某种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中止、扭转。
她“醒来”了。
意识重新凝聚,如同散落的星辰被无形的力量召回。没有温暖,没有解脱感,只有一种冰冷的、被重新锚定在“存在”层面的实质感。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但与熔炉中那种吞噬一切、连光都不存在的绝对虚无不同,这里的黑暗带着物质的质感。她能感觉到身下是冰冷、粗糙且有些潮湿的平面,手触摸到的是带着棱角的、硌人的碎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金属腐锈味,混杂着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电离后的臭氧气息。
她动了动手指,真实的触感传来。她试着蜷缩身体,关节发出生涩的轻响。这具身体……似乎还是那具幼小的女童身体,但又有些不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中静静流淌,与她之前感受到的脆弱截然不同。
有光照进来。
不是熔炉那幽蓝的、毁灭性的光,也不是城市霓虹的虚假繁华。那是一缕微弱、苍白的天光,从某种缝隙艰难地透入,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光。
她遵循着本能,朝着那缕光的方向,开始摸索着爬行。动作起初有些僵硬、笨拙,仿佛这具身体已经很久未曾被使用。她推开挡在面前的、不知是何物的障碍,金属碎屑和灰尘沾满了她白色的裙摆和手掌。腐锈的气味更加浓重。
她爬了不知多久,那缕光越来越清晰。最终,她的手触摸到了一块冰冷、厚重,但似乎有些松动的金属板——像是一扇严重变形了的门。
她将双手抵在上面,调动起那具身体里新生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用力向前推。
金属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聒噪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惊人。门,被她费力地推开了一道足以容身的缝隙。
更多的光涌了进来,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从那道缝隙中,爬了出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上。
放眼望去,是断壁残垣,是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块,是倾倒的、早已看不出原貌的巨大金属结构。远处,曾经高耸入云的建筑只剩下骨架,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风穿过废墟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这里似乎是某个庞大设施的残骸,规模大得望不到边际。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迹的白色裙子,又抬起手,看着那双属于幼童的、却推开了一扇沉重金属门的手。
她从废墟中醒来。
带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许下的“三个愿望”,和一个“代行世间”的约定。
她在废墟中站立了许久,任凭带着铁锈味的风吹拂着她沾满灰尘的白裙。那三个愿望与那个约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同无形的烙印,与这具重获新生的身体紧密相连。她不知道声音的来源,不清楚约定的意义,但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在她试图理清这混乱的一切时,废墟的边缘,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她绝不可能认错的身影。
若水。
她站在一堆扭曲的钢筋水泥之上,黑色的OL套装在灰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剪裁合体,却莫名给人一种束缚感。她的长发挽成了利落的发髻,脸上褪去了几年前那份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岁月打磨后的成熟,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憔悴。眼下的淡淡青黑,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依稀可辨。
大概过去很多年了吧?穗满城想。自己在那熔炉中感知的“瞬间”,外界已是沧海桑田。而若水,现在应该奔三了吧?这身黑色的职业装并不适合她,穗满城莫名地想,还是那身便于活动的工装更顺眼些。
她们隔着断壁残垣,远远地对视着。
若水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震惊,有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本应彻底湮灭的幽灵。有深切的疑惑,不解为何早已化为“燃料”的存在会重现于世。或许,还有一丝潜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对未知的,对超出掌控的事物的本能忌惮。甚至……在那重重情绪之下,是否还隐藏着一丝极微弱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惊喜?不知道。
但这些对穗满城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缓缓地,极其稳定地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幼小外表截然不符的沉稳与冷冽。她拍了拍裙子上沾染的尘土,抬起眼,目光精准地锁定在若水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曾经的恐惧、茫然,甚至没有了在熔炉入口处最后的绝望与哀求。只剩下一种经过极致高温煅烧、又历经漫长冰冷沉寂后凝结出的——冰冷。如同万载寒冰,深不见底,不带一丝波澜。
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冷冷地看着若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或者说,一个早已被定性、无需再多言的存在。
若水也沉默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她只是站在那里,承受着那冰冷目光的审视,脸上的憔悴在对方的注视下似乎变得更加明显。风掀起她一丝不苟的鬓发,带来几分凌乱。
两人就这样,在一片死寂的废墟之上,隔着一段象征著过去与现在、背叛与重生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风穿过废墟的呜咽,见证着这场跨越了生死与岁月的重逢。
那场无声的对峙,最终被一声极轻的叹息打破。
是若水。
她率先移开了目光,那声叹息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疲惫。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从坟墓和传说中归来的“柴薪”,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们现在的关系,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心中那片骤然翻涌的、混杂着惊愕、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废墟中、眼神冰冷如陌生人的幼小身影,然后决绝地转过身,踩着高跟鞋,一步步离开了这片残骸之地。她的背影在废墟的映衬下,依旧挺直,却莫名透出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
穗满城依旧冷冷地看着她离去,直到那黑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她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恨,也没有类似“重逢”的感慨。若水对她而言,就像一个早已翻过去的、无关紧要的篇章。那个曾将她推入熔炉的人,如今以何种面貌出现,带着何种情绪离开,都与她无关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转过身,开始在这片无垠的废墟之中漫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倾颓的墙体、裸露的钢筋和散落各处的、早已失去功能的机械残骸。腐锈的气味依旧浓烈,脚下的碎石和金属碎片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在寻找。
寻找一处可以暂时容身的角落。一个可以让她理清脑海中那“三个愿望”和“代行世间”约定的地方。一个可以让她思考,这具从毁灭中归来的身躯,以及这重新获得的生命,究竟该去往何方的……暂歇之地。
废墟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和风声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