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很安静。
不是那种让人放松的安静,而是一种被高效过滤后的、无菌般的寂静。新风系统发出低频的白噪音,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脚下铺展开一片璀璨却无声的光海。这里很高,高到几乎听不见任何属于地面的喧嚣。
若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悬浮着数面半透明的光屏,数据流如瀑布般无声滚动。她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没什么表情的脸。区域总管的办公室比之前五金店二楼的房间大了不止十倍,也冷清了不止十倍。
一份加密简报在她指尖下展开,是关于城市边缘B7区一次未公开的“异常能量波动及短暂交火事件”的后续报告。报告用语简洁冰冷,提到了“成功回收三名觉醒者个体,其中一名编号‘琉璃’(高危,火焰操控倾向)于押运途中逃脱,目前仍在追缉”,也提到了“现场发现无关平民儿童一名,经检查无异常能量反应,已移交社会福利机构临时安置”。
报告附有一张不太清晰的远距离拍摄照片:一个穿着脏污白裙的瘦小身影,被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牵着,正走上福利院的台阶。照片像素不高,但那个背影的轮廓,若水不会认错。
光屏的冷光映在她眼底,微微跳动。
这时,内线通讯器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她指尖一划,接通。
“主管,”下属的声音传来,平稳、专业,“关于B7区事件中那名安置儿童(档案临时编号:C-孤儿院-347)的月度观察简报已汇总。过去六个月,目标在‘阳光福利院’内行为模式稳定,无异常表现,生理指标正常,适应良好。福利院方面反馈其‘安静、省心’。”
汇报言简意赅,符合规范。
若水听着,目光仍落在光屏那个模糊的背影上。沉默了几秒,她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情绪状态?”
“无明显波动。观察员记录显示,目标多数时间独处,但能与他人进行必要基础互动,未表现出攻击性或过度恐惧。近期参与福利院日常活动频率正常。”
“健康?”
“常规体检显示,除陈旧性营养不良体征正逐步改善外,无其他器质性问题。脖颈处外伤愈合良好,疤痕预计将随时间淡化。”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办公室里只有数据流滑过的细微光影。
“……人际关系?”若水问,问题超出了标准观察简报的范畴,但她问得很自然。
通讯那头似乎轻微停顿了半秒,随即恢复专业口吻:“与福利院工作人员保持基础礼貌距离,与同龄儿童互动有限。未建立深度情感联结。暂无领养家庭表示明确意向。”
“嗯。”若水应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其他。
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不那么“专业”的询问,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无声地咽了回去。
那孩子在福利院里,过得挺好的吗?
她想问的是这个。不是“行为模式稳定”,不是“无异常表现”,而是更简单、也更难以用报告衡量的东西。
但她没有问出口。
“继续常规观察,优先级维持最低。非特殊情况,不必额外干预。”她最终下达了指令,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冷淡。
“明白。”
通讯切断,办公室重归那种高效的寂静。若水靠向高背椅,椅背冰凉的真皮质感透过薄薄的西装面料传来。她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疲惫。
弥补?
这个词划过脑海,带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刺痛。她试图将它剥离,分析。是因为那孩子因她(或者说,因她执行的“流程”)遭遇了原本不应承受的伤害(脖颈的刀伤)和颠沛吗?是因为自己将她推入熔炉,尽管那孩子以无法理解的方式归来?还是因为……自己升职调离后,那间安全屋被清空,那孩子醒来后面对的只有冰冷的、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和锁住的门?
她不清楚。情感分析并非她的强项,也非必要。管理局的工作手册里没有“弥补”这一条,只有“任务”、“评估”、“收容”与“处理”。
她只是……偶尔,在像现在这样,独自面对这片寂静的都市夜景时,会感到一种空旷。仿佛心脏的位置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挖去了一小块,不痛,只是空落落的,有风穿过。
她错了吗?
按照手册,按照流程,她没有。穗满城是已确认的“优质柴薪”,她的任务是确保燃料稳定并在指定时间送达指定位置。她完成了,甚至因此获得了绩效认可和晋升。
可为什么,当她看到那份“适应良好”的简报,看到照片里那个走上福利院台阶的瘦小背影时,那股空旷感会尤其明显?
她想做点什么。或许是给福利院拨一笔匿名的、改善饮食的款项;或许是利用权限, subtly地抹去那孩子档案里过于引人注目的“异常关联”记录;又或许,只是远远地、不被察觉地看一眼,确认她真的如报告所说,“过得挺好”。
但每一次,这些模糊的冲动都被更强大的惯性压下。她是若水,是区域总管,是系统的一部分。系统不需要,也不允许这种个人化的、定义模糊的“弥补”。任何未经计算和授权的额外接触,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测的风险,对那孩子,对她自己,对……好不容易维持的表面平衡。
何况,她该如何面对那双眼睛?那双在雨夜的垃圾场里平静望着她的眼睛,那双在熔炉入口映照着幽蓝火焰、最后盈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如今再次相遇,恐怕只剩下冰冷的陌生,或者更糟的、她尚不知如何应对的情绪。
她无法开口。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说什么。“对不起”太过苍白,也毫无意义。解释?那只会暴露更多她无权透露、也未必完全理解的规则和真相。
所以,她只能坐在这间宽敞冰冷、俯瞰众生的办公室里,通过加密的简报和模糊的照片,拼凑一个“过得挺好”的幻影,并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至少,那孩子还活着,在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环境里。这比成为“燃料”,或者像琉璃那样在逃亡中挣扎,要好得多,不是吗?
光屏自动暗了下去,城市夜景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若水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内线通讯器再次亮起,提示下一场会议即将开始。
她眨了眨眼,眸中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波动已然散去,重新凝成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关掉那份观察简报,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起身。
弥补?不,她只是……完成了工作。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