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炉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15 23:16:51 字数:4508

穗满城一夜没睡好。

不是因为床板硬——福利院的床铺虽然简陋,但比起废墟和冰冷的金属地面,已经柔软太多。也不是因为房间里有其他孩子磨牙说梦话——半年时间,她早就习惯了那些细微的夜间声响。

是那种感觉。暗蓝色、缓慢脉动的微光,像是烙印在了她闭眼后的黑暗里,带着与记忆深处熔炉同源的冰冷共鸣,一遍遍在意识边缘闪烁。

不愉快。

非常不愉快。

第二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换衣服,洗漱,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小口喝粥。一切如常。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照在桌子上,暖洋洋的。保育员阿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小满今天脸色怎么有点白?没睡好吗?”

穗满城摇摇头,没说话,把最后一口粥喝完。

上午是集体活动时间,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穗满城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看着,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片落叶。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仓库的方向。门关着,静悄悄的,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但她知道,不一样了。

那个叫琉璃的女人,口袋里装着那个“手表”,肩膀上缠着她昨天笨拙包扎的绷带,可能还躲在里面。也可能已经离开了——像她要求的那样。

穗满城希望是后者。她不想再和那些事情扯上关系。熔炉,管理局,超能力,追捕……这些词每一个都带着让她本能排斥的气息。她只想待在这里,在这个虽然单调但至少安全平静的地方,吃饭,睡觉,看云,一天天过去。

可那片暗蓝色的微光,和脖颈上尚未完全褪去刺痛感的伤痕,都在提醒她:有些东西,不是你假装看不见,它就不存在的。

午饭过后是午睡时间。孩子们都被赶回寝室,福利院陷入短暂的安静。穗满城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上下铺传来的均匀呼吸声,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然后,她轻轻坐起身,赤脚下地,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寝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她走到仓库门口,停下。

门还是关着。她伸出手,握住有些生锈的门把,冰凉的触感传来。

推开?还是不推?

如果琉璃已经走了,里面空空如也,那最好。她可以彻底把昨晚的事当作一个不愉快的插曲,继续她“过得挺好”的生活。

如果琉璃还在……

穗满城抿了抿嘴唇。她知道,如果琉璃还在,就意味着麻烦还在。而麻烦,从来不会自己消失。它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把周围的一切都卷进去。

她不喜欢麻烦。

但她也知道,有时候,假装麻烦不存在,比面对麻烦更危险。

手上微微用力,门轴发出熟悉的、轻微的吱呀声,开了一道缝。

仓库里比昨天更暗。中午的阳光被高窗上的污垢过滤,只剩下几道浑浊的光柱,无力地切割着堆积的杂物和弥漫的灰尘。空气依旧沉闷,带着旧布料和积尘的味道,但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穗满城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她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站在原地,让自己的眼睛适应昏暗,同时侧耳倾听。

很安静。但又不是完全的死寂。在那一排排蒙尘的书架和被褥箱后面,隐约有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不太平稳的呼吸声。

她还在。

穗满城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对方已经离开的侥幸,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略带烦躁的平静。

她迈步往里走,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很轻,但足够清晰。绕过一堆废弃的桌椅,她看到了那个角落。

琉璃还在昨天那个位置,背靠着那摞脏兮兮的被褥。她看起来比昨晚更糟糕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昨天包扎的绷带边缘,隐约能看到新的、更深的暗红色洇了出来。她闭着眼,眉头紧锁,胸口起伏得有些急促,似乎在忍受着疼痛或高热。

听到脚步声,琉璃猛地睁开眼。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警惕性丝毫未减,像受伤的野兽看到接近者一样,瞬间锁定了穗满城。

“你……”她开口,声音比昨天更加沙哑干涩,几乎像砂纸摩擦,“还是来了。”语气里没有惊讶,反而有种“我就知道”的疲惫。

穗满城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停下,没说话,只是打量着她的状态。发烧,伤口可能感染了,失血和脱水……情况不妙。

“我没走。”琉璃扯了扯嘴角,想笑,但只做出一个扭曲的表情,“走不动。外面……也不安全。”她喘了口气,目光落在穗满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你不是让我‘别再来了’吗?怎么自己又来了?放心不下?”

最后那句带着明显的嘲讽,但虚弱让它的攻击性大打折扣。

穗满城没理会她的嘲讽。她转身,走到仓库另一边一个相对干净些的杂物架旁,那里堆着一些福利院淘汰下来的旧水壶和杯子。她拿起一个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搪瓷杯,走到墙角一个早就废弃、但偶尔还会通一点水的水龙头前,用力拧了拧。

水管发出一阵空洞的呜咽,几秒钟后,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细流流了出来。穗满城接了半杯水,走回琉璃身边,把杯子放在她手边的地上。

“喝水。”她说。

琉璃看了看那杯浑浊的水,又看了看穗满城,眼神复杂。半晌,她才用没受伤的右手艰难地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水流过干裂的嘴唇时,她发出满足的叹息。

喝完水,她把杯子放下,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她靠在被褥上,看着穗满城:“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走?不怕我把麻烦引到你这里?”

“问了你会说?”穗满城反问,语气平淡。

琉璃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两声,牵动了伤口,让她又皱起眉。“不会。”她坦白,“但你可以猜。或者……我可以给你看点别的。”

她说着,再次用右手探进口袋,掏出了那个“手表”。暗灰色的金属表壳在昏暗中泛着冷光,表盘位置那块暗色晶体内部,暗蓝色的脉动依旧缓慢而稳定。

这一次,她没有只是托着,而是用拇指摸索着表壳侧面的一个微小凸起,轻轻按了下去。

嗡——

一声极其轻微、但仿佛直接震荡在耳膜深处的低鸣响起。与此同时,那块暗色晶体内部的蓝色脉动骤然加快、变亮!不再是沉睡般的呼吸,而是像心脏被激活一般,有力地搏动起来,发出幽幽的蓝光,将琉璃苍白的手掌和近旁的地面照亮了一小片。

穗满城的呼吸瞬间屏住。

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在那装置被激活的刹那,一股清晰无误的、与她记忆深处那个庞大熔炉同源的能量波动,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虽然微弱了无数倍,但那本质一模一样——是空间被某种力量轻轻撬动、试图连接另一个维度时产生的“褶皱”。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灰尘在几道浑浊的光柱中悬浮,似乎被那无形的波动影响,改变了飘落的轨迹。

琉璃的脸色在蓝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诡异。她紧紧盯着穗满城,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感觉到了,对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引导意味,“这不是玩具。这是‘炉’——最小号的‘炉’。我们叫它‘共鸣核’。”

“炉……”穗满城重复了这个字,声音很轻。这个字对她而言,承载着太多冰冷、黑暗和终结的记忆。

“对,炉。”琉璃点头,拇指松开,装置核心的蓝光渐渐恢复成缓慢的脉动,那细微的空间波动也随之平复。“只不过,大型熔炉是用别人的灵魂当柴烧,撬开一条大口子,从那边(她指了指上方,意指高维空间)捞能量,给整个城市用。而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手表”,“是用你自己的灵魂当‘钥匙’和‘稳定器’,开一个小小的、临时的口子,捞到的能量归你自己用。”

她用一种简单粗暴、甚至可能带有扭曲的方式解释着。但这足够让穗满城理解核心——同源的技术,不同的应用规模和个人化。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穗满城问,目光终于从“手表”移回琉璃脸上。

“因为我觉得,”琉璃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很可能也能用这东西。”

仓库里安静下来。远处福利院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此刻显得无比遥远。

“我凭什么能用?”穗满城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琉璃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一丝紧绷。

“凭你的反应。”琉璃指着她的眼睛,“昨天我看到它时,你的眼神不对。不是好奇,不是害怕,是……熟悉。还有你脖子上的伤,”她的目光扫过穗满城的颈侧,“是我弄的,我记得。但你现在活得好好的,还在这里。一个普通小孩,经历过那些,不该是你这个样子。”

她顿了顿,身体因为虚弱和激动微微前倾:“更重要的是,你处理我伤口时的样子。太熟练了,太冷静了。你身上……有‘故事’。而那些有‘故事’的人,往往灵魂……比较特别。特别到足以引起‘共鸣核’的反应,或者,被大型熔炉‘看上’。”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慢,带着明显的暗示。

穗满城沉默着。琉璃的猜测已经非常接近真相,尽管细节上谬误百出。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承认意味着暴露更多她无法解释也不想提及的过去;否认在对方已经观察到这么多异常的情况下,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沉默,在琉璃看来,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你看,”琉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诱哄,尽管她本人可能都没意识到,“我们可能是一类人。被那个该死的系统排斥、追捕,或者……利用完就扔掉的人。”她想起了自己的遭遇,眼神阴郁了一瞬,“但你比我幸运,你还小,他们可能还没找到你,或者觉得你没威胁。可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等着被人领养,过着‘正常’生活……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找上门。就像找到我一样。”

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跟我走。我知道一些地方,能躲开他们的视线。我可以教你怎么用这个(她举了举‘手表’),怎么控制自己的力量——如果你有的话。至少,我们能互相照应,比一个人被抓走关起来强。”

穗满城看着她。琉璃的眼睛里充满了迫切、不甘,还有长期逃亡生涯磨砺出来的、对自由的极端渴望和对管理局的深刻憎恨。她是认真的,尽管她的提议听起来漏洞百出,风险极高。

跟她走?逃离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对安全的庇护所,重新踏入那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隐秘世界?去学习使用那个让她本能感到抗拒的“炉”?

不。

穗满城在心里给出了清晰的答案。她不想。她好不容易才从熔炉的余烬中爬出来,想要一点平静,哪怕这平静是脆弱的、自欺欺人的。

但她同样清楚,琉璃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如果管理局真的在系统性地搜寻“适配者”和“觉醒者”,如果她的存在、她过往的痕迹(比如脖颈上这道来自琉璃的刀伤记录在案)引起了注意,那么福利院也并非绝对安全。只是时间问题。

“我考虑一下。”她最终说道,没有答应,也没有再次赶人。这是她能给出的最折中的回应。

琉璃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她看出穗满城的坚决,知道自己现在虚弱的状态和仓促的劝说很难立刻打动对方。她喘了口气,靠回被褥上,脸上露出明显的疲惫。“随便你。但我最多再待两天。伤口必须处理,我也需要补给。两天后,无论你跟不跟我走,我都会离开。”

穗满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琉璃一眼。

“别乱用那个东西。”她说,目光落在琉璃握着“手表”的手上,“波动……可能会被察觉到。”

琉璃怔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你果然知道不少。”她把手表塞回口袋,“放心,我有数。”

穗满城不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重新融入外面明亮得过分的午后阳光里。仓库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片昏暗和那个带着危险秘密的女人。

她沿着熟悉的路径慢慢走回主楼,手心有些凉。

考虑?

她其实没什么可考虑的。答案早已在她心里。

只是,拒绝之后呢?琉璃离开,可能被抓,也可能继续逃亡。而自己,继续留在福利院,等待着一个不确定的、可能被发现的未来?

还有琉璃展示的那个“共鸣核”……那种同源的能量波动,让她无法彻底忽视。如果……如果她真的能使用那种东西,是不是意味着,她拥有了某种……保护自己,或者至少是理解自身处境的能力?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了半年的心绪中,漾开了一圈细微的、不容忽视的涟漪。

不愉快。

但这次的不愉快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性”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着福利院上空那片湛蓝的、一无所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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