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
这个期限像一颗沉甸甸的小石子,投进了穗满城原本近乎凝滞的心湖。涟漪不大,却顽固地扩散,搅动着水下那些她试图掩埋的沉积物。
第一天,她表现得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参加集体活动,坐在角落看其他孩子玩耍。阳光很好,福利院的日常按部就班,保育员阿姨还在为周末可能来的一对领养夫妇做准备,特意给几个年纪合适的孩子换了更干净的衣服。
穗满城穿着那身半新的浅蓝色连衣裙,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脖颈上的伤痕被衣领妥帖地遮住,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粉色边缘。她手里拿着保育员发的苹果,小口小口地啃,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子。
一切如常。但她的注意力,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仓库的方向。那扇门依旧紧闭,静默地立在院子角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午睡时间,她再次溜出寝室。这一次,她带了一小包偷偷藏起来的饼干和一瓶干净的饮用水——是从早餐配额里省下来的。
推开仓库门,里面的光线和气味依旧。琉璃还在老地方,但状态似乎比昨天更差了。潮红退去,脸色是一种更不祥的青白,嘴唇干裂出血,呼吸声粗重而浑浊。她闭着眼,但穗满城一靠近,她就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神里的锐利被高烧和虚弱磨蚀得有些涣散。
“你……”琉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穗满城没说话,把饼干和水放在她手边,然后蹲下身,伸手想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琉璃下意识地想躲,但身体虚弱,动作慢了一拍。穗满城微凉的手指已经贴上了她的额头。
滚烫。
穗满城皱了皱眉。伤口肯定感染了,引发了高烧。再这样下去,不用等管理局来抓,她自己就会因为败血症或者脱水死在这里。
琉璃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的判断,扯出一个虚弱的、带着自嘲的笑:“死不了……习惯了。”她艰难地伸手去拿水,拧瓶盖的手指都在发抖。
穗满城接过瓶子,帮她拧开,递到她嘴边。琉璃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大口,水流过喉咙时发出吞咽的咕噜声,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嗽牵动了肩膀的伤口,琉璃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额头上瞬间又冒出一层冷汗。绷带边缘,暗红色的洇染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穗满城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需要抗生素,需要重新清创。”
“废话。”琉璃喘着气,靠在被褥上,眼神有些失焦,“去哪里弄?医院?药店?到处都是摄像头,身份识别……我一露面,他们就知道我在哪儿。”
她说的是实情。管理局对“异常个体”和“适配者”的监控网络恐怕远比普通人想象的要严密。尤其是在琉璃这种已经上了名单、还成功逃脱过一次的“高危”目标。
“或者,”琉璃缓过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穗满城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你能帮我弄到?”
穗满城看着她,没说话。她只是一个在福利院暂住的孩子,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渠道去弄到处方抗生素和专业的医疗用品。保育员阿姨或许有常备的感冒药和创可贴,但绝对处理不了这种程度的感染。
见穗满城沉默,琉璃眼中的那点微弱希望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晦暗。她别过脸,看着仓库斑驳的墙壁,声音低了下去:“算了……当我没说。”
仓库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沉降。
过了一会儿,穗满城开口,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那个‘共鸣核’,怎么用?”
琉璃猛地转回头,因为动作太快又牵动了伤口,她吸着冷气,但眼睛却亮了起来,混合着痛苦、警惕和一种奇异的兴奋。“你想试试?”
“只是问。”穗满城语气平淡。
琉璃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的真实意图,然后才慢慢说道:“很简单,也很难。”她用没受伤的右手再次掏出那个“手表”,但没有激活,只是握在手里。“首先,你得能‘感应’到它。不是用眼睛看,是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点了点太阳穴,“灵魂,或者意识。感觉到它内部那个‘核’的跳动,感觉到它试图连接的那个……‘高处’。”
她的话语有些破碎,试图描述一种抽象的感觉。“如果你能感觉到,就尝试用你的意念去‘触碰’它,去‘请求’连接。就像在心里喊它的名字,或者想象一扇门被推开。”
“然后呢?”穗满城问。
“然后?”琉璃扯了扯嘴角,“如果你运气好,灵魂足够‘亮’,门就会开一条缝。你会感觉到一股力量……从门那边流过来,进入你的身体。怎么用这股力量,就看你自己了。想象它变成火焰,它就可能燃烧;想象它推动物体,它就可能产生冲击……但记住!”
她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尽管虚弱:“第一,别贪心。从门那边流过来的力量,会消耗你自己的‘灵魂’作为燃料和稳定剂。用多了,你会虚脱,昏迷,甚至……灵魂受损,变成白痴或者直接死掉。第二,控制。那股力量很原始,很狂暴。你的意念必须足够清晰、足够坚定,才能引导它,否则它可能会失控,伤到你自己,或者炸掉周围的一切。”
她顿了顿,看着穗满城:“这些,都是我摸索出来的,或者听其他倒霉蛋说的。不一定全对,但大概就是这样。”
穗满城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个暗灰色的“手表”上。感应?连接?消耗灵魂?引导原始力量?这些概念和她记忆中,作为“柴薪”被投入熔炉、感受自身存在被一点点抹除的经历,似乎有某种模糊的对应,却又截然不同。熔炉是被动的、彻底的消耗,而这个“共鸣核”,听起来像是一种主动的、可控(尽管风险极高)的交换。
“你怎么学会的?”她问。
“怎么学会?”琉璃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闪过一丝痛苦和怨恨,“被逼的。第一次用,是在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快死了,害怕极了,脑子里只想着‘烧掉他们’……然后,手里就着火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仿佛还能看到那第一次不受控制燃起的火焰,“后来……就是一次次逃亡,一次次被逼到绝境,胡乱尝试,受伤,差点死掉……慢慢摸出点门道。”
她的经历听起来混乱而危险,充满了血泪和侥幸。这绝非一条可以轻松复制的道路。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穗满城问,“不怕我告诉别人?或者,自己拿着它跑了?”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手表”。
琉璃笑了,笑声干涩而苍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可能真的能用。如果你能用,或许能帮我弄到药,或者……在我撑不住的时候,有点别的指望。至于你告诉别人或拿走它?”她摇了摇头,“第一,你告诉谁?福利院的阿姨?警察?他们只会把这当成小孩子胡言乱语,或者更糟,引起管理局的注意。第二,这玩意儿是绑定的。至少我这个是。它认我的‘灵魂波动’,别人拿着,多半就是个有点奇怪的铁疙瘩,除非那人灵魂特质跟我非常像,或者有更高权限的‘钥匙’。”
她的话半真半假,既有合理的推断,也可能有隐瞒和误导。但穗满城听出了核心意思:琉璃在传授知识,既是示好,也是投资,更是一种将她拉入同一阵营的尝试。同时,她也暗示了这装置并非无主之物,存在限制。
穗满城没再追问。她站起身,看了一眼琉璃惨白的脸和洇血的绷带。“明天。”她说。
“明天?”琉璃不解。
“明天最后一天。”穗满城说完,转身离开了仓库。
琉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握紧了手里的“共鸣核”,眼神复杂。明天,最后一天。是考虑的最后期限?还是……这个古怪孩子会给出答案的时刻?
---
第二天,穗满城起得更早。天色未亮,福利院还沉浸在沉睡中。她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走廊,没有去仓库,而是去了保育员值班室隔壁的小储藏间。
那里存放着一些福利院的日常杂物,包括一个备用的、不那么齐全的医药箱(比值班室那个更旧),和一些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她知道位置,因为曾帮李阿姨整理过。
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翻找。找到了一小瓶未开封的消毒酒精,几卷干净的纱布,一包医用棉签,还有一板不知道过期多久、但包装完好的广谱抗生素胶囊(大概是某次捐赠物资里混杂的)。她把东西装进一个不起眼的布袋子,藏在自己的床铺褥子下面。
白天依旧平静度过。穗满城表现得比平时更安静,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她没去院子里,而是申请去图书角看书——这是一个合理的、不会引起怀疑的独处理由。
图书角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靠窗的小桌子旁,面前摊开一本图画书,但目光却没有落在书页上。她在感受。
闭上眼,试着放空思绪,不是睡觉,而是将注意力从外界的声响、气味、触感上收回,投向自己的内部。这种感觉很陌生。她这半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被动地接受外界信息,努力扮演一个“正常孩子”,很少如此内观。
灵魂?意识?她不确定那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身体里某种东西的存在,一种微弱但持续的“存在感”,像是心跳,又比心跳更抽象,遍布全身,又在头脑的某个深处汇聚。这或许就是琉璃所说的“灵魂”的自我感知?
然后,她尝试去回想昨天在仓库里,琉璃激活“共鸣核”时,自己感受到的那股波动。冰冷,深邃,带着空间的“褶皱”感,与记忆中的熔炉同源……
就在她努力回忆和感知时,脖颈侧面那道伤痕,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的刺痛。不是伤口发炎的痛,而是一种更内在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触碰了一下的感觉。
穗满城猛地睁开眼,手下意识地抚上颈侧。伤痕处的皮肤微微发热,那道浅粉色的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比发丝还细的、幽蓝色的微光?
她愣住了,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是错觉吗?还是……
她再次闭上眼,集中精神,更专注地去回想“共鸣核”的波动,去“触碰”那种感觉。
刺痛感再次传来,比刚才更明显一些。颈侧的皮肤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在轻轻震颤,与记忆中那幽蓝的火焰、空间的波动,产生着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共鸣。
不……不是错觉。
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或者说她这具从熔炉归来后变得异常的身体,真的对那种能量有着某种印记和反应。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冰凉的战栗,同时,又有一种古怪的“果然如此”的宿命感。从她在那片废墟中醒来,获得“三个愿望”和“代行世间”的契约时,或许就已经注定了,她无法真正脱离这个与高维能量纠缠的世界。
琉璃是对的。她很可能真的能使用那个“共鸣核”。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兴奋或力量感,反而让她心头沉甸甸的。这意味着,她一直试图逃避的、与熔炉和那个冰冷体系相关的一切,正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找上她。
窗外的光线渐渐变暗,傍晚将至。
穗满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她合上图画书,站起身,将它放回书架。动作平稳,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然后,她走回寝室,从褥子下拿出那个小布袋,揣进口袋。转身,再次走向仓库。
两天期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