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注视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15 23:26:25 字数:3324

区域总管的权限很大,大到一个念头,就能调取城市绝大多数公共监控数据流,接入交通、能源、通讯等基础网络的非核心层,甚至有限度地访问部分民用机构的内部管理日志——只要理由充分,且符合“异常事件关联调查”的框架。

阳光福利院的月度观察简报,在若水这里拥有一个独立的、加密的追踪标签。优先级被设定为“最低”,这意味着系统不会主动推送相关信息,但当她手动查询时,所有关联数据——从福利院门口的市政摄像头抓拍画面(模糊且角度固定),到附近街道的常规治安巡逻记录,甚至福利院采购清单的电子存根(如果联网)——都会按照时间线被整理成简洁的可视化日志。

若水很少主动去查。她知道过度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风险。她告诉自己,每月一次浏览那份格式化的简报,确认“目标行为模式稳定,无异常”,就够了。这既是职责所需(毕竟目标曾与“异常事件”关联),也是一种……了却心事的方式。

然而,“琉璃逃脱”的事件报告,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尽管报告明确将福利院儿童列为“无关平民”,且后续评估认为琉璃逃向城市东南工业废弃区的可能性更大,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多年一线“清理”工作培养出的直觉,让若水感到隐隐的不安。

琉璃是个危险且执着的逃亡者,拥有一定的反追踪意识和非常规能力。她受伤不轻,需要藏身之所和医疗资源。城市东南的废弃区固然是传统选择,但管理局的搜捕网必然第一时间向那个方向收缩。相反,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就是最安全的——比如,一个刚刚经历过“异常事件”、理论上已被初步筛查过、且人员流动相对单纯的半封闭场所。

比如,阳光福利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难以按下。它不够理性,缺乏直接证据,更像是一种掺杂了个人担忧的臆测。若水试图用逻辑驳斥自己:福利院有基础管理,有保育员,有那么多孩子,藏匿一个受伤的逃犯并不容易;琉璃没有理由冒着巨大风险返回“案发现场”附近;月度简报显示一切正常……

但“一切正常”,在若水看来,有时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尤其是,当关联对象是那个孩子——穗满城。

于是,在某个处理完日常协调会议、窗外暮色渐沉的傍晚,若水独自留在办公室,关闭了不必要的照明,只留下操作台一圈幽蓝的指示灯光。她调出了过去七天,福利院周边五个主要市政摄像头的动态捕捉记录,设定算法筛选夜间(晚九点至早六点)出现的、单独行动的、成年体型的动态目标。

数据流无声滚动,光屏上快速闪过夜间空荡的街道、偶尔驶过的车辆、流浪猫狗的身影。大多数画面都被自动过滤。直到,第三天凌晨三点四十七分,距离福利院后巷约两百米的一个十字路口摄像头,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一闪而过的身影。

身影佝偻着,动作不太协调,从一条小巷踉跄窜出,快速横穿马路,消失在对面另一片老旧居民楼的阴影里。画面很暗,分辨率也低,看不清面孔和衣着细节,但那瞬间的动作模式、以及身体轮廓显示的肩部疑似不自然姿态……让若水的手指悬停在操作界面上。

她将片段截取,放大,进行增强和降噪处理。影像依旧模糊,但那个侧影的某些特征……深色衣物,短发(可能是深色),身高体型……与琉璃档案中的信息存在一定程度的重合。出现的时间点,也与琉璃逃脱后的可能移动窗口吻合。

可能性,从微乎其微,上升到了值得警惕的程度。

若水靠进椅背,冰冷的皮革触感让她更清醒了些。她没有立刻启动警报或通知搜捕队。这只是单点模糊影像,不足以作为行动依据,贸然上报只会打草惊蛇,也可能让上级质疑她判断的客观性——毕竟,她与福利院那个孩子存在“过往关联”的记录,在更高权限的档案里或许不是秘密。

她需要更多佐证。

接下来几天,若水利用权限,以“复查B7区事件潜在影响范围”为名义(这个理由在流程上勉强成立),调取了福利院附近更广泛的公共数据,包括夜间环境噪音分析、该片区网格化管理的日常巡逻电子记录(重点是异常事件或求助报告),甚至接入了城市公共医疗服务系统的匿名查询接口(关注附近药店非处方镇痛药、抗生素类药品的异常购买记录,或小型诊所深夜的非预约就诊)。

她做得很小心,查询请求分散在不同的时间、通过不同的子系统发起,尽可能避免留下集中调查某个特定地点的痕迹。大部分数据反馈正常,无显著异常。

直到,她看到了福利院所属社区一份极其常规的“日常物资消耗周报”的电子附件。这份报告通常不会有人细看,里面罗列着该社区几个公共机构(包括福利院)的水电煤消耗、垃圾清运量等琐碎数据。若水的目光落在“阳光福利院”条目下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本周医疗废弃物(感染性)清运重量,环比增加0.8公斤,波动在正常范围内(备注:近期春季流感,儿童小规模交叉感染)。”

0.8公斤。备注合理。

但若水知道,福利院的那个常备医药箱里有什么。她知道正常情况下,一群孩子偶尔磕碰、感冒,会产生多少敷料和药品包装废弃物。0.8公斤的增量,如果真的是因为“小规模流感”,或许合理。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有一个需要频繁更换绷带、处理感染伤口、消耗大量消毒棉签和敷料的额外存在呢?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模糊的影像,加上这细微的物资消耗异常……拼图正在指向那个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可能性。

琉璃,很可能真的躲在福利院。而穗满城……那个孩子,是否知情?甚至……是否已经被卷入?

如果现在立刻上报,启动针对福利院的秘密搜查甚至突击行动,大概率能揪出琉璃。但后果呢?福利院会被彻底封锁检查,所有人员(包括孩子和工作人员)都会接受严格盘问和背景复查。穗满城与自己的“过往”,她脖颈上那道源于琉璃的刀伤,她对“异常”事件平淡到反常的反应……所有这些,在管理局标准调查程序下,都将无所遁形。

届时,穗满城将不再是一个“行为模式稳定、无异常”的安置儿童。她会被打上“潜在关联者”、“需进一步评估”的标签,重新进入管理局的视野。等待她的,可能是更严密的监控,是盘问,是各种“测试”,甚至可能因为与琉璃的接触(无论主动被动)而被视为需要“控制”的因素。

那孩子刚刚有了一点“过得挺好”的迹象。

若水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份月度简报里,那张模糊的、走上福利院台阶的背影照片。也闪过更久之前,在雨夜的垃圾场,那双平静望着她的眼睛;在熔炉入口,那双最后被恐惧和哀求淹没的眼睛。

上报,是职责,是符合流程的最“正确”选择。能清除琉璃这个隐患,或许还能因此获得绩效。

不上报,是隐瞒,是渎职,是将个人情感置于组织规则之上。一旦事发,后果严重。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散热系统发出低微的嗡鸣。窗外,城市灯火璀璨,如同繁星倒扣,每一盏光下,似乎都遵循着某种既定的、冰冷的规则在运行。

她坐在规则的顶端,却第一次感到规则的重量如此令人窒息。

良久,她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冷静。只是那冷静的深处,翻涌着唯有她自己知晓的波澜。

她做出了选择。

手指在操作台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调出了对福利院的监控数据流。她没有扩大查询范围,反而设置了一个更精细的过滤器:仅接收福利院建筑外围三个主要角度摄像头的实时低帧率画面(避免数据流量异常),并将警报阈值调至最高——只对明确识别出的、与琉璃高度吻合的影像特征进行提示。

同时,她编写了一段简单的脚本,悄然嵌入社区物资管理系统。这段脚本不会修改任何数据,只会在“阳光福利院”的医疗废弃物清运记录下次更新时,向她发送一个优先级极低的备忘提示。

做完这一切,她清除了本次会话中所有非常规查询的临时缓存记录(高级权限允许她这么做),只留下那个基于“复查潜在影响”名义的常规操作日志。

她将自己从“发现者”和“决策者”的位置上,悄然挪到了“观察者”和“信息滞后接收者”的位置。她没有采取行动,只是调整了自己接收信息的窗口和频率。如果琉璃最终在其他地方被抓获,或者自行离开福利院,那么这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如果琉璃真的在福利院引发事端,以至于外围监控或常规社区管理无法遮掩……她也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异常,并“及时”响应。

这是一个走在钢丝上的决定。每一步都计算着风险,权衡着利弊,用专业的冷静包裹着内心的动摇。

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更稳妥地解决问题,避免打草惊蛇,也是为了……给那个孩子多一点时间,多一点不被再次卷入漩涡的可能。

尽管她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危险已经临近,就在那孩子身边。她的“观察”,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一种延迟判决的怯懦。

若水关掉所有操作界面,办公室陷入一片昏暗。她独自坐在庞大的座椅里,望着窗外永恒燃烧般的城市之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深埋于冷静之下的、细微的恐慌。

她开始监视,以她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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