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弥漫着新鲜扬起的灰尘和陈旧织物的味道。穗满城冲到倒塌的被褥堆旁，奋力扒开最上面几层。
琉璃蜷缩在后面，身体因为紧张和疼痛而微微发抖。她脸上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难以置信——刚才若水和穗满城的低语，她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
“快！”穗满城抓住她的胳膊，试图将她拉起来，“西侧气窗，翻出去，后面有杂物堆，然后东边矮墙。只有三分钟！”
琉璃咬紧牙关，借着穗满城的搀扶，踉跄着站起。高烧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肩膀的伤口在移动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若水真的会放过我？”琉璃喘息着问，眼神死死盯着穗满城。
“她说给你三分钟。”穗满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拽着她往仓库深处、那几扇位置较高的气窗走去，“之后看你自己的运气。”
仓库西侧墙壁靠近屋顶的位置，有两扇用来通风的气窗，玻璃早已破损，只剩下锈蚀的铁框。下方堆着一些废弃的桌椅和木箱，正好可以垫脚。
时间紧迫。穗满城迅速搬开几个散落的箱子，清理出一条勉强能攀爬的路径。琉璃看着那高度，脸色更加难看。以她现在的状态，攀爬几乎是Mission Impossible。
“上去！”穗满城语气不容置疑，她瘦小的身体此刻爆发出不容置疑的力量，几乎是半推半顶地将琉璃送到那堆摇晃的桌椅顶端。
琉璃忍着剧痛，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锈蚀的窗框，左脚踩上一个还算结实的木箱边缘，奋力向上挣扎。她的动作笨拙而沉重，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压抑的痛哼和额头上滚落的冷汗。破碎的玻璃边缘划破了她的手掌和小腿，留下新的血痕。
穗满城在下面用肩膀顶住摇晃的桌椅堆，仰头看着琉璃艰难的动作。她能听到仓库外隐约传来若水和李阿姨检查“电路”的说话声，似乎正在主楼侧面移动，离仓库有一段距离，但随时可能结束。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琉璃的上半身探出了气窗。她喘息着，回头看了下面的穗满城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个古怪孩子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激。
“别忘了她的话。”穗满城低声提醒，“走了就别回头。”
琉璃咬了咬牙，最后一点力气爆发，整个人终于翻了出去。外面传来重物落在松软杂物上的闷响，以及一声极力压低的痛呼。
穗满城松了一口气，但没时间耽搁。她快速将垫脚的桌椅木箱恢复成杂乱的样子，扫掉明显的痕迹，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向仓库门口。
就在她踏出仓库门的瞬间，若水和李阿姨的身影也从主楼侧面转了回来。
“只是外层胶皮有点老化，问题不大，不过雨季前最好还是找专业人员整体检查一下。”若水对李阿姨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穗满城，以及她身后安静（至少表面看来）的仓库。
“真是太感谢您提醒了！”李阿姨连连道谢，然后看向穗满城，“小满，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穗满城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若水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穗满城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疏离：“我和这孩子聊过了。她……很安静，但眼神很清醒。”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个人倾向于选择年纪稍小、可塑性强的孩子。而且，她之前有过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我想，或许一个新的、更稳定的环境对她会更好。”
李阿姨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既惊讶又有些犹豫：“若女士，您的意思是……您想领养小满？这……这当然是好事，可是手续方面……”
“手续可以补办，优先处理。”若水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我今天就可以带她走，后续的评估、文件，我会安排人跟进办理。所有费用和标准，都会按照最高规格来。”她看了一眼福利院略显朴素的设施，“我也会以个人名义，向福利院捐赠一笔改善资金。”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既展现了财力（那辆黑车早已说明一切），也表达了对福利院的“补偿”，让李阿姨难以拒绝。更重要的是，若水身上那种天然的、居于上位者的气场，让人不自觉地去服从她的安排。
李阿姨看了看沉默的穗满城，又看了看气度不凡的若水。平心而论，小满能被这样条件的人领养，是天大的福气。这孩子虽然乖，但性格太静，一直没什么家庭表示明确意向。或许，这真是她的缘分？
“那……那小满自己愿意吗？”李阿姨最后问道，蹲下身看着穗满城，“小满，这位若阿姨想带你回家，给你一个新家，你愿意跟若阿姨走吗？”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穗满城身上。阳光有些刺眼，福利院熟悉的景象——斑驳的墙壁，喧闹的孩子，郁郁葱葱的老树——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薄纱。
她想起仓库后面，琉璃可能正踉跄着翻过矮墙，逃入未知的街巷。想起若水平静话语下隐藏的威胁与交易。想起自己脖颈上尚未褪尽的伤痕，和未来可能降临的、更严密的调查与监控。
她没有选择。或者说，眼下的选择，已经是若水为她（或许也为她自己）争取到的最不坏的一个。
穗满城抬起眼，看了看李阿姨关切的脸，又看向若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点了点头。动作很轻，但很明确。
“我愿意。”她说，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李阿姨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穗满城的肩膀：“好孩子，以后要听若阿姨的话。”她转向若水，“那……若女士，您看还需要收拾什么东西吗？小满的个人物品不多……”
“不用了。”若水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需要什么，我会给她准备新的。现在就走。”她向穗满城伸出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保养得宜，和福利院粗糙的环境格格不入。穗满城看着那只手，停顿了两秒，然后伸出自己小小的、带着些许尘污的手，放了上去。
指尖触碰的瞬间，若水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稳定下来。她的手很凉。
若水牵着穗满城，转身朝门外那辆黑色的轿车走去。李阿姨跟在旁边，还在说着一些祝福和叮嘱的话，但穗满城似乎都没听进去。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阳光福利院。那扇她推开了无数次的仓库门，静静地关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院子里的孩子们还在嬉戏，对她这个即将离开的同伴，投来好奇或羡慕的一瞥。
然后，她坐进了轿车的后座。车内空间宽敞，座椅柔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干净的、类似雪松的香气，与福利院食堂的粥味、仓库的灰尘味截然不同。
若水从另一侧上车，坐在她旁边。司机（一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男人）默默关上车门，回到驾驶位。
“去东湖公寓。”若水吩咐道，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福利院门口。李阿姨站在路边挥手，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福利院，以及那半年勉强算得上“平静”的生活，被迅速抛在了身后。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空调细微的气流声。窗外的街景飞速掠过，从略显破败的旧城区，逐渐驶向高楼林立、街道整洁的新区。
穗满城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看着窗外，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能感觉到身旁若水的视线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但那目光很快又会移开。
过了好一会儿，若水才开口，声音比刚才在福利院时，似乎放松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紧绷。
“饿吗？渴吗？”她问，很平常的问题，但语气有些生硬，似乎不习惯这种日常关怀。
穗满城摇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
“琉璃，”若水再次开口，这次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应该已经离开了。我的人……没有在预定区域发现她。算她运气。”
穗满城微微动了一下，依旧没说话。琉璃逃脱了，至少暂时。这算是这场交易中，唯一一件可以算是“顺利”的事。
“你……”若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语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变成了一句更实际的交代，“以后你住在我那里。东湖公寓，顶层。平时会有家政人员定时上门，但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或者告诉家政王姨。”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学校方面，我会安排。但你暂时不用去。先适应环境。”
穗满城终于转回头，看向若水。她的目光清澈平静，直直地撞进若水眼中。
“这是保护，”她问，用的却是陈述语气，“还是另一种软禁？”
若水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此刻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愧疚、挣扎、决意，还有一丝被戳破心思的狼狈。
“是观察。”她最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让你远离那些麻烦，”若水慢慢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过，“一个让我……能稍微安心一点的机会。”
她没再说“弥补”，但那个词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清晰可辨。
穗满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璀璨的灯火，那是由无数像她曾经那样的“柴薪”点燃的光明，冰冷而辉煌。
她不知道跟着若水离开，是跳出了一个小火坑，还是踏入了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牢笼。也不知道身边这个女人，究竟是拯救者，还是另一个需要警惕的未知危险。
但她知道，从她点头同意的那一刻起，旧的生活已经结束。新的篇章，无论好坏，已经翻开。
车子驶入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两旁是精心修剪的植物和设计感极强的路灯。前方，一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公寓楼出现在视野里，灯火通明，如同矗立在城市中的一座孤岛。
东湖公寓。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