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公寓顶层。
电梯门无声滑开,外面是一条铺着浅灰色地毯的幽静走廊,两侧是深色的木质墙面,只有尽头一扇厚重的双开门。空气里弥漫着和车内一样的、清冷的雪松香气,温度恒定得让人察觉不到季节。
若水率先走出电梯,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只发出极其轻微的闷响。穗满城跟在她身后,小小的身影被走廊柔和的顶灯拉得很长。
走到门前,若水没有用钥匙,而是将手掌按在门旁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区。微光扫描而过,锁舌发出轻巧的“咔哒”声,门向内开启。
里面的空间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视野极其开阔的平层公寓。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幕墙将城市璀璨的夜景毫无保留地框了进来,仿佛一幅动态的、流光溢彩的抽象画。房间挑高很高,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以黑白灰和原木色为主,线条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或杂物。一切看起来崭新、昂贵,却也冰冷得像样板间,缺乏生活的烟火气。
若水在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侧身让开:“进来吧。”
穗满城走了进去,脚下是触感柔软细腻的羊毛地毯。她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显得格外渺小。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被玻璃过滤后的沉闷嗡鸣。
“你的房间在那边。”若水指向客厅右侧的一条短走廊,声音在空旷中有些发飘,“我带你去看看。”
她走在前面,步伐比平时稍慢,似乎有意在迁就穗满城的速度。走廊里同样简洁,只有几幅抽象的黑白摄影作品挂在墙上。尽头有两扇门,若水推开靠右的一扇。
房间比穗满城在福利院的那间大了不止三倍。同样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帘并未拉上,城市的灯火成为天然的背景光。房间里已经布置好了:一张宽敞的单人床,铺着浅灰色的高级棉质床品;一套原木色的书桌和衣柜,设计简约;角落里还有一个舒适的阅读椅和小巧的落地灯。一切都是新的,色调柔和,品质上乘,但同样……缺乏个性,像高级酒店的客房。
“还缺什么,明天可以告诉我,或者告诉王姨。”若水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手扶着门框,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木质表面。她的视线在房间里扫过,似乎在检查是否有什么遗漏或不妥,眼神里带着一种细微的、近乎紧张的不确定。
穗满城摇了摇头:“不缺。”
她的回答简短,没有任何惊喜或挑剔,只是平静地接受。这反而让若水更加无措。她似乎期待穗满城能有点反应,哪怕是不喜欢,至少也是一种互动。但穗满城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移植过来的植物。
“浴室在隔壁,里面有新的洗漱用品和毛巾。衣柜里有一些基础款式的衣服,按你的尺码准备的,如果不喜欢,可以再买。”若水继续交代,语速比平时稍快,像在背诵清单,“晚餐……王姨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在厨房保温。你想现在吃,还是先休息一下?”
“现在。”穗满城说。她确实有点饿了。
“好。”若水像是得到了指令,立刻转身,“餐厅在这边。”
晚餐是在一张长长的、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餐桌旁进行的。桌子大得足以坐下十个人,此刻只有一端摆着两副餐具。王姨是个五十岁左右、面容和善但话不多的妇人,她安静地布好菜——精致的四菜一汤,分量不多,但摆盘讲究,营养搭配均衡——然后便退回了厨房区域。
若水和穗满城相对而坐。距离很远,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流。
若水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夹菜。她的目光落在穗满城身上,看着她用那双小手有些笨拙但还算稳当地拿起儿童筷,安静地开始吃饭。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不挑食,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好。每一口都咀嚼得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味道……还可以吗?”若水问,声音不大。
穗满城点点头,咽下口中的食物后才开口:“可以。”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
若水吃了几口,便没什么胃口。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观察穗满城上,放在留意她是否需要添饭、添汤上。每当穗满城的碗空了一些,若水拿着勺子的手就会微微抬起,似乎想帮忙,但看到穗满城自己伸手去盛时,她的手又会无声地放下,指尖在桌布上轻轻蜷缩一下。
一顿饭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吃完。王姨悄无声息地出来收走餐具。
“要看会儿电视吗?或者……看看书?”若水试图寻找话题,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讨好,“书房里有些儿童读物,可能……”
“我想休息了。”穗满城打断她,抬起眼,目光平静。
若水的话噎在喉咙里。她点了点头,站起身:“好。我带你去房间。”
其实穗满城已经认得路,但若水还是坚持走在她前面。回到那个空旷的卧室,若水站在门口,看着穗满城走到床边,脱掉福利院那双已经有些旧的帆布鞋,整齐地放在床边。
“夜里如果冷,空调面板在那边。渴了,床头有恒温水壶。”若水指着房间各处的设施,事无巨细地交代,“有事……可以按床头的呼叫铃,我房间就在隔壁。”她说出“隔壁”时,语气有一丝极细微的停顿,仿佛不确定这个距离是否合适。
“嗯。”穗满城应了一声,爬上床,拉过被子盖好,只露出一张小脸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她看着还站在门口的若水,那眼神仿佛在问:你还有事吗?
若水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拢了拢身上那件昂贵的羊绒开衫,指尖捏紧了衣角。“那……晚安。”她最终说道,声音有些干涩。
“晚安。”穗满城闭上了眼睛。
若水在门口又站了几秒,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隆起,才轻轻带上门。门合拢的瞬间,她靠在门外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灯光从天花板洒下,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眉宇间,此刻清晰地浮现出疲惫和一丝茫然。
她做了她能想到的一切:最好的物质条件,最安全的庇护,最周到的安排。可为什么,心里那片空洞的感觉,不仅没有填满,反而因为那孩子过于彻底的“乖顺”和“平静”,变得更深、更冷了?
卧室里,穗满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能听到门外那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墙壁的声音,以及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脚步声轻轻远离。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熄,那些光点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这个房间很舒服,床很软,一切都很干净、很新。若水对她……也很“好”,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明显补偿意味的好。
可她却觉得,这里比福利院那个堆满杂物的仓库角落,更让人难以呼吸。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脖颈上的伤痕。指尖下,皮肤的触感温热,伤痕已经平整了许多。
琉璃现在在哪里?逃掉了吗?会不会又被抓住?
若水……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真的只是“弥补”和“保护”吗?
太多疑问没有答案。而唯一确定的是,她离开了那个虽然单调但至少熟悉的福利院,踏入了一个全然陌生、被精密控制的新环境。而掌控这一切的女人,看似强大冷静,却在面对她时,流露出连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卑微和不安。
这种不安,让穗满城无法真正放松。她像一只被放入豪华笼中的鸟,虽然不再风吹雨淋,却清楚地知道,笼子的门,并不由自己掌控。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却陌生的枕头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