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寂静回声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15 23:59:23 字数:3244

若水离开后的公寓,陷入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寂静。这种寂静与福利院午睡时的安静不同,福利院的安静是活的,底下涌动着无数细小的生命脉动——孩子的呼吸、梦呓、床板的轻响、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而这里的寂静,是被层层过滤、精密调控后的产物,像一件巨大的、无菌的玻璃罩子,将穗满城与外界一切鲜活的声响隔绝开来。

她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豪华展厅里的瓷偶。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清晰锐利的光斑,随着时间缓慢移动,像是这座寂静宫殿里唯一的计时器。恒温系统发出低沉到几乎不存在的白噪音,反而衬得四周更加死寂。

孤独。

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无论是作为二十八岁的穗满城,还是作为此刻占据着幼小躯壳的意识,孤独都像一道早已愈合、却仍留有隐痛的旧疤,深深烙印在灵魂的基底。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沙发柔软得能将她整个包裹进去,却带来一种失重般的不安。她环顾四周,视线掠过那些价值不菲却毫无人气的摆设——线条冷硬的金属雕塑,抽象难解的油画,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这里的一切都完美、整洁、冰冷,像若水本人一样,透着一种拒绝亲近的疏离。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流动的嗡鸣,能听见自己心脏平稳却空洞的搏动声。

在这种绝对的寂静里,某些被刻意压抑或早已尘封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浮上意识的表面。不是这具身体(K-7)可能残留的、模糊的实验室记忆,而是属于“穗满城”的,那个二十八岁的前程序员、前外卖员的,属于一个普通失败者的记忆。

童年。

记忆的色调是灰蒙蒙的,像永远晾不干的旧衣服散发出的潮气。

没有父亲清晰的面孔,只有父母激烈争吵时摔碎碗碟的刺耳声响,和母亲那张因为愤怒与不甘而扭曲的、美丽却刻薄的脸。父亲像一抹淡影,在某次剧烈的争执后彻底消失在门后,再未出现。留给年幼穗满城的,只有母亲反复的、咬牙切齿的告诫:

“记住,男人都靠不住!你要争气,要出息,要变得很有用,很有钱!只有钱和本事不会背叛你!”

母亲是“功利心重到变态”的具象化。她的爱(如果那能称为爱)是有条件的,是明码标价的。考了第一名,会有短暂的、带着评估意味的表扬,紧接着是更高的目标。稍有退步,便是冷嘲热讽,是“我为你牺牲这么多你就这样回报我”的控诉。她的世界里,情感是多余的,甚至是危险的软肋。她将穗满城当成自己失败人生的唯一翻盘筹码,用近乎严酷的方式鞭策着他,同时也将他隔绝在正常温暖的亲子关系之外。

家,从来不是港湾,而是另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应对的考场。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将自己的需求和情绪压缩到最小,学会了用优异的成绩单换取短暂的安宁。快乐是奢侈且短暂的,悲伤和委屈是不被允许的“无用情绪”。他像个早熟的小大人,内心却是一片因为长期情感匮乏而日益荒芜的旷野。

少年与青年。

按部就班地读书,考上还不错的大学,选了看起来实用的计算机专业。他像一台被编写好程序的机器,高效、准确、极少出错。与人交往总是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不是高傲,而是不知如何靠近,也害怕靠近后带来的不可控与可能的伤害。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在图书馆的角落,在深夜的代码屏幕前,找到一种熟悉的、安全的孤独。

直到那个女孩出现。

她和他同系,活泼,开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阳光,照亮了他灰白单调的世界。她主动接近他,找他讨论问题,约他去图书馆,在他感冒时送来药和热粥。那些细微的关怀,对习惯了冰冷和要求的穗满城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他笨拙地、却全心全意地回应着,第一次尝试将封闭的心门打开一条缝隙。

他以为那是爱情,是救赎,是黯淡人生里终于出现的一抹亮色。他像个虔诚的信徒,献上自己积攒多年、为数不多的全部热情和信任。

然后,真相以最残忍的方式撕开。

他偶然在商场,看到那个挽着他手臂、说着甜言蜜语的女孩,正亲密地依偎在另一个陌生男孩怀里,笑容同样灿烂。不止一个。社交网络上隐秘的线索,朋友闪烁其词的提醒……拼凑出一个不堪的现实:他以为的独一无二,不过是对方鱼塘里一条普通甚至有些乏味的鱼;他珍视的点点滴滴,可能是对方同时与多人周旋时随手施舍的碎片时间。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戏剧化的对峙。他只是默默删掉了所有联系方式,退出了那个可笑的位置。甚至没有去质问一句“为什么”。因为内心那个从小被母亲植入的、冰冷的声音在说:看吧,果然如此。感情就是最无用的东西,是陷阱,是软肋,是通往痛苦和愚蠢的捷径。

那次“感情失利”(他甚至不愿称之为背叛,因为那抬举了自己付出的意义)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封死了他试图向外探触的情感通道。此后的人生,变得更加扁平。工作,攒钱,应付母亲越来越功利的催婚和比较,然后在某个加完班的深夜,看着城市辉煌却冰冷的灯火,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

活着,仅仅只是活着。没有强烈的悲喜,没有炙热的渴望,也没有深刻的绝望。只有一种巨大的、恒常的平静,或者说,麻木。像一潭死水,再大的石头投进去,也激不起像样的涟漪。

直到那场车祸,直到熔炉,直到在这具陌生的幼小身体里醒来。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清晰、更加厚重的孤独感。此刻身处的豪华公寓,与记忆中那个狭小、杂乱却至少属于“自己”的出租屋,竟奇异地重叠在一起——它们都是容器,盛放着他无处安放的、寂静的灵魂。

所不同的是,过去那种孤独是自主选择的,是一种消极的防御。而此刻的孤独,是被赋予的,是身处精美牢笼中的、失去掌控的无措。

穗满城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阳光正好,城市在脚下井然有序地运转,车流如织,行人如蚁。一切都充满生机,却又与她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和厚厚的玻璃。

她伸出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缓缓划过。指尖留下一道短暂的水汽痕迹,很快消失无踪。

她想起若水早餐时小心翼翼的眼神,想起她站在卧室门口徘徊的身影,想起那张倒扣在床头柜上的照片。

K-7。实验体。初始适配。

若水的愧疚和补偿,究竟是对“穗满城”这个被卷入的倒霉灵魂,还是对照片里那个抱着旧兔子玩偶、眼神充满信任的小女孩?或者,是对她自己在那个“实验”中所扮演角色的自我谴责?

她不知道。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

情感的缺失,让她很难对若水的痛苦产生强烈的共情。她能理解逻辑,理解因果,理解若水行为背后可能存在的复杂动机和挣扎。但她无法“感受”到那种情感上的连接或原谅。就像一台精密却缺乏情感模块的仪器,可以分析数据,却无法输出温度。

或许,这样也好。在这充满未知和潜在危险的新环境里,过于丰富的情感反而是负担。保持平静,保持观察,保持距离,才是生存之道。

只是,在这绝对的寂静和孤独中,那股从灵魂深处漫上来的、熟悉的空洞感,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无所遁形。

她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个热闹却遥远的世界。她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厚重的精装书。书名是某种晦涩的城市管理理论。

她翻开书,坐在阳光下,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并没有真的阅读,只是让那些陌生的符号填充视野,试图用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来对抗四周无孔不入的寂静,以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回声。

王姨在中午时分准时出现,带来了丰盛却沉默的午餐,又安静地收拾好一切离开。公寓里再次只剩下穗满城一个人。

下午的光线逐渐倾斜,将房间里的影子拉长。她换了一本书,依旧只是“看”着。

直到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再次取代天光,成为窗外的主角。

玄关处传来轻微的电子锁开启声。

若水回来了。

她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和淡淡的疲惫,走进客厅。看到穗满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至少看起来是),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下。

“我回来了。”她说,声音比早晨离家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穗满城从书页上抬起眼,看向她,点了点头。

“今天……还好吗?”若水脱下外套挂好,走向厨房,习惯性地想找点事情做,却发现一切早已被王姨收拾得井井有条。

“嗯。”穗满城合上书。

简单的问答后,公寓再次被寂静笼罩。但这次的寂静,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若水站在厨房中岛台旁,看着穗满城小小的身影,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她似乎想说什么,想走近一些,但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而穗满城,感受着若水投来的、混合着关切、愧疚和不安的视线,心中那片荒芜的旷野上,依旧只有寂静的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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