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晨间刻度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15 23:59:55 字数:4195

清晨的第一缕天光,是隔着厚重的遮光窗帘渗进来的,在穗满城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极淡的灰白色。没有福利院清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没有保育员阿姨拍着门喊“起床啦”的响亮嗓门,甚至没有老旧床板轻微的吱呀声。只有一片近乎真空的、被精密调控过的寂静。

穗满城在生物钟的惯性下准时醒来。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线条简洁的天花板,有几秒钟的恍惚。然后,昨日的记忆碎片——黑色的轿车,冰冷的公寓,若水在门口徘徊的身影——清晰回笼。

她掀开柔软得过分的被子,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地板传来恒温系统维持的、恰到好处的微暖。她走到窗前,拉开一层薄纱帘。

外面是城市高空的景象。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缠绕在远处高低错落的楼宇间,近处玻璃幕墙反射着清冷的晨光。世界以一种遥远而疏离的方式在脚下铺展,听不见车马喧嚣,只有一片浩瀚的寂静。这里太高了,高得仿佛脱离了人间烟火。

她走进浴室。一切都是崭新的,摆放整齐。儿童规格的牙刷、牙膏、毛巾,甚至还有一套未拆封的、图案可爱的睡衣叠放在架子上,考虑得无微不至。穗满城默默地洗漱,用温水拍了拍脸。镜子里映出她平静的脸,和脖颈上那道日益淡去的粉色细痕。

当她换好衣服(衣柜里果然挂着好几套尺寸合身、质料柔软舒适的童装,风格简单,是她会接受的那种)走出房间时,外面客厅已经有了轻微的动静。

若水已经起来了。

她换下了昨晚那身略显正式的外套,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和深灰色居家裤,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淡化了些许平日的冷硬感。她正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后面,背影有些僵硬,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穗满城走过去,脚步很轻。

中岛台上,摆着显然超出两人份的早餐: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片、煎成太阳形状的鸡蛋、切好的水果拼盘、温好的牛奶,甚至还有一小碗看起来熬了很久的燕麦粥。种类丰富,摆盘精致,但份量对于一大一小两个人来说,明显过剩了。

若水听到脚步声,身体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差点被打翻的蜂蜜罐子,指尖有些用力。

“醒了?”她问,声音比平时轻软一些,试图营造一种温和的氛围,却因为刻意而显得不太自然,“睡得好吗?”

穗满城点点头,目光扫过丰盛的早餐。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准备了一点。”若水解释道,将蜂蜜罐子小心地放回原位,手在围裙上轻轻擦了一下——那围裙是崭新的,系在她身上显得有点突兀,与她清冷的气质不太协调,或许是她极少下厨的证明。“先喝点牛奶?还是燕麦粥?”她询问着,手已经伸向了牛奶壶,却又在半途停住,转而看向燕麦粥的碗,似乎不确定哪个才是更合适的开场。

“都可以。”穗满城回答,自己拉开一把高脚凳,坐了上去。凳子对她来说有点高,她安静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若水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到另一侧,拿来一个厚厚的软垫:“这个……垫一下。”她将垫子放在穗满城的凳子上,动作有些匆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穗满城的手臂。

两人都是一顿。

若水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别开了视线。穗满城则没什么反应,只是顺从地坐到了垫子上,高度正好。

“谢谢。”她说。

若水低低地“嗯”了一声,回到料理台后,给穗满城倒了一杯温牛奶,又盛了一小碗燕麦粥,推到她的面前。然后,她站在对面,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有些无措地看着穗满城开始安静地进食。

穗满城吃得很认真,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然后用叉子小心地分割煎蛋。她吃东西没有声音,动作规矩,但也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一样食物的特别偏好。

若水看着她,自己面前那份一模一样的早餐几乎没动。她的目光流连在穗满城身上,从她低垂的睫毛,到握着叉子的小手,再到脖颈上那道淡淡的伤痕。每一次视线停留,她的眉心都会微微蹙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纹路,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细刺轻轻扎了一下。

“今天……”若水终于开口,打破沉默,“王姨上午会来打扫,准备午餐。我……要去一趟办公室处理些事情。”她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试探,“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书房里有书,客厅的平板电脑可以看一些适合的节目,或者……”

“可以。”穗满城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眼,“我一个人没关系。”

她的回答太干脆,太“懂事”,反而让若水准备好的、诸如“会不会害怕”、“需不需要我早点回来”之类的后续关怀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若水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有事……按呼叫铃,或者直接打我电话。号码在客厅座机旁边贴着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穗满城细微的咀嚼声。

若水拿起自己面前的吐司片,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她的视线飘向窗外浩瀚的城市景观,又很快收回来,落在穗满城身上。这种安静让她心慌,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做得远远不够。

“这里……”她犹豫着,寻找话题,“还习惯吗?房间会不会太空?要不要……添点玩具?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装饰?我们可以……”

“不用。”穗满城打断她,语气依旧平和,“很好。”

“哦。”若水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吐司边缘。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物质的给予,空间的提供,周到的安排……所有这些她认为能表达“补偿”和“关怀”的方式,在穗满城平静的接受和无需帮助的姿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她仿佛在面对一潭深水,无论投入什么,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想起昨晚穗满城那句“这是保护,还是另一种软禁?” 心中一阵刺痛。

或许,两者都是。而她,是那个搭建了精致牢笼,却又为此感到痛苦和愧疚的看守。

早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结束。穗满城吃完了自己那份,将餐具整齐地放好。若水几乎没吃什么。

“我吃好了。”穗满城说,从高脚凳上滑下来。

“好。”若水立刻起身,“我……收拾一下。你先去……随便看看。”她开始收拾餐具,动作有些忙乱,一个碟子差点从她手中滑落,被她险险接住。

穗满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她站在窗前,小小的身影映在光洁的玻璃上,与窗外浩瀚的城市背景重叠,显得格外孤独。

若水在厨房区域,透过中岛台的间隙,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洗碗机低声运作起来,她洗净了手,却没有立刻离开。她靠在冰冷的石材台面上,目光胶着在穗满城身上,嘴唇微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想问:你真的不恨我吗?不害怕吗?不想问问为什么吗?

她想说:对不起。虽然我知道这两个字毫无意义。

她想解释:我不是想关着你,我只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全,才能让我自己……稍微好过一点。

但所有的语言,都在穗满城那种超越年龄的、洞悉一切的平静面前,溃不成军。任何的解释和道歉,都像是在为自己开脱,显得虚伪又苍白。

最终,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向卧室方向。她需要换衣服,去办公室,扮演好“区域总管”的角色,用那些冰冷的数据、指令和会议,来填充内心的空洞和不安。

片刻后,若水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长发重新一丝不苟地束好。她拎着公文包走到客厅,看到穗满城已经离开了窗边,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厚厚的精装画册——大概是公寓里原本就有的装饰品。

“我走了。”若水说,站在玄关处。

穗满城从画册上抬起头,看向她,点了点头。

若水的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两秒。“午餐王姨会准备好。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她补充道,像是承诺,又像是自我安慰。

“嗯。”穗满城又应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看画册。

门轻轻合上。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恒温系统极其低微的运行声,和穗满城缓慢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她看着画册上色彩斑斓的异国风景,目光却没有焦点。

直到确认若水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穗满城才合上画册,站起身。

她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巡视这个偌大的公寓。步伐很轻,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件摆设,像一只初次进入新领地的、谨慎的猫。

客厅,餐厅,厨房,客用卫生间,书房……一切都在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品味,以及某种刻意的、缺乏人气的整洁。书房的藏书大多是关于管理、科技、城市历史的厚重典籍,几乎没有娱乐或儿童读物。所有电子设备都处于关闭或待机状态。

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若水卧室的门口。

门关着,但没有锁。穗满城伸出手,轻轻推开。

房间的格局与她那一间类似,但更大,更加简约到近乎严苛。黑白灰的色调,巨大的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无人睡过。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个人物品。梳妆台上只有最基本的护肤品,没有照片,没有饰品,没有任何能透露主人情感或过往的痕迹。

唯有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倒扣着的、普普通通的木质相框。

穗满城走了过去。她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将相框翻了过来。

相框里,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背景似乎是一个简陋的实验室或工作间,穿着白色研究服、看起来年轻许多的若水(那时她的长发还未束起,随意披散,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青涩和专注)正微微弯腰,旁边站着一个更小的女孩。

女孩大约五六岁,穿着干净但款式简单的裙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兔子玩偶。她仰着头,看着镜头,脸上没有什么笑容,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对世界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她的面容……

穗满城的呼吸微微滞住。

女孩的面容,与她此刻在镜中看到的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眼神里的某种特质。

照片的角落,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个日期,和两个小字:

【……实验体K-7初始适配日。命名:未定。】

K-7。

这个编号,她记得。在熔炉苏醒后,若水平静的声音曾向她宣告:她所在的这具载体,编号K-7。

照片中的女孩,是K-7?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还是说……

穗满城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表面,停留在那个抱着旧兔子玩偶的小女孩脸上。女孩眼中那种全然的信任,与她记忆中,在雨夜垃圾场第一次见到若水时,对方眼中深不见底的平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若水保留着这张照片。放在床头。倒扣着。

为什么?

窗外,城市在阳光下继续着它庞杂而无情的运转。公寓里寂静无声。

穗满城将相框轻轻放回原位,依旧倒扣着。然后,她退出了若水的卧室,轻轻带上门。

她走回客厅,重新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阳光已经驱散了晨雾,城市轮廓清晰得近乎锋利。

心底那片原本只是淡漠的平静,似乎被投入了一块更沉的石头。

K-7。实验体。初始适配。命名:未定。

若水看着她时,眼中那些复杂的、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愧疚、不安、补偿,甚至那一丝近乎卑微的讨好——是否并不仅仅源于将她送入熔炉?是否也源于这张照片?源于这个编号?源于某个更久远、更复杂的……“过去”?

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变得清晰:这个精致的“新巢”,所包裹的秘密和纠葛,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而她,身处于此,仿佛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中心,四周是透明的玻璃墙,看得见一切,却又触摸不到真相。

穗满城抬起手,隔着玻璃,轻轻按在窗外那片浩瀚虚空的倒影上。

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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