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早晨有一种被过度过滤的宁静。中央空调持续吐出恒温的空气,落地窗外的城市天际线笼罩在灰蓝色的晨雾里,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彩画。穗满城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若水准备的早餐:煎成完美圆形的太阳蛋,两片烤得边缘微焦的吐司,一小碗切好的水果。每样食物都摆放在白瓷盘特定的位置,如同精心设计的陈列。
若水站在料理台边,手里端着咖啡杯,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穗满城身上。她今天穿了浅灰色的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但眼下的淡青色泄露了某种持续的不安。
“今天第二节课后是体育,记得换运动服。”若水说,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试探水温,“书包侧袋里我放了水壶,温度刚好。”
穗满城点点头,用叉子切开蛋黄。金黄色的液体缓慢溢出,在纯白瓷盘上扩散成不规则的形状。她看着那摊液体,想起昨天美术课上某个孩子打翻的黄色颜料——在画纸上晕开时,周围的孩子们迅速挪开自己的作品,仿佛那颜色具有传染性。
车子驶向学校的路上,若水又嘱咐了几句。穗满城安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早高峰的车流缓慢移动,每辆车都是一个密闭的移动单元,里面装载着即将展开的一天。红灯亮起时,她看见旁边一辆车里,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对着车窗玻璃做鬼脸,随后被副驾驶座的女性轻声呵斥,立刻恢复端正的坐姿。
晨星双语小学的大门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严。花岗岩门柱上刻着校训,金属校徽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穗满城背起书包下车,若水摇下车窗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已经转身走向校门。
五年级向日葵班的教室在三楼。穗满城推门进去时,早到的几个孩子同时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昨天稍长——两秒,或许三秒——然后移开,继续各自的交谈或准备。但那种注视的质地不同了,不再是纯粹的好奇,而是掺杂了某种评估的意味。
她的座位还是靠窗的位置。桌面干净,昨天离开时她什么也没留下。前排的林小安已经到了,正在整理语文课本,书角对齐桌沿,精确到毫米。他察觉到穗满城走近,动作有瞬间的停滞,但没有抬头。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姓陈,一位头发花白、戴金丝眼镜的女士,说话时习惯性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她让同学们拿出上周的作文本,开始点评。
“这次的主题是《我最敬佩的人》,”陈老师翻开一本作文,“大部分同学写了父母、老师,或者历史人物,这是常规思路,没有错。”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教室:“但有一篇作文让我印象深刻。”
教室里安静下来。孩子们的身体有微妙的调整——前排的脊背挺得更直,中排的孩子们互相交换眼神,后排有人悄悄放下了手里的笔。
“苏晓雅同学写了她母亲,”陈老师开始朗读片段,“‘母亲每天工作到很晚,但周末一定会陪我去美术馆。她说,真正的美需要从小培养眼睛……’”
苏晓雅坐在第三排中央,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只有自己知道的节奏。
陈老师读完一段,合上作文本:“描写细腻,情感真挚,更重要的是展现了良好的家风熏陶。”
掌声适时响起。不热烈,但足够覆盖整个教室。苏晓雅微微颔首,像接受一场理所当然的加冕。
点评继续进行。陈老师又念了几篇作文,每一篇都附带简短的评语。被念到的孩子脸上会浮现短暂的光亮,未被提及的则继续低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作文本。
穗满城没有交作文。陈老师昨天问起时,她只是摇头。老师看了她几秒,没再追问,在记分册上画了个记号。那个记号现在悬在空气里,像一枚隐形的标签。
课间休息时,穗满城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水。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消毒剂味道。她端着水壶往回走,在转角处与几个男孩迎面相遇。
是周子航和他的朋友们。他们正讨论着什么游戏,声音很大,肢体动作夸张。看见穗满城时,他们并没有让路的意思。穗满城停下脚步,准备等他们先过。
但周子航也停住了。他上下打量穗满城,眼神里有一种实验性的探究:“你就是那个跳级生?”
穗满城点头。
“五年级的课跟得上吗?”另一个男孩问,语气里没有真正的关心。
“跟得上。”穗满城说。
周子航笑了,那笑容没有抵达眼睛:“厉害啊。那你数学作业做完了吗?今天要交的拓展题挺难的。”
穗满城没有说话。她昨天花十分钟做完了所有作业,包括拓展题。那些题目对她而言简单得像呼吸。
“不会做可以问我,”周子航继续说,朝林小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或者问他。他虽然成绩一般,但教教低年级的应该还行。”
走廊里安静了几秒。其他几个男孩看着穗满城,等待她的反应——窘迫?感激?或者至少是某种可识别的情绪。
穗满城只是看着周子航,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株植物。然后她侧身,从他们留出的狭窄缝隙中走过,回到教室。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追随着她的后背,像探照灯的光束。但她没有回头。她在座位上坐下,打开数学课本,开始预习下一节的内容。那些视线在背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移开。
第二节课是数学。老师是个中年男性,说话语速很快,板书潦草但逻辑清晰。他讲解一道几何证明题时,在黑板上画了复杂的辅助线。
“这道题有三种解法,”老师说,“课本上给出了一种,另外两种需要自己推导。下课前我会请同学上台演示。”
教室里的气氛微妙地紧张起来。有人低头假装记笔记,有人把玩尺子,有人盯着窗外——所有动作都在传递同一个信息:不要叫我。
老师环视教室,目光在几个成绩好的学生脸上停留,又移开。最后他看向穗满城:“新同学来试试?就当适应一下课堂。”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穗满城合上课本,起身走向讲台。她的脚步很稳,校服裙摆几乎没有摆动。经过林小安身边时,她看见他迅速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圆珠笔。
黑板很高,老师给她搬来垫脚凳。穗满城站上去,拿起粉笔。粉笔灰簌簌落下,在阳光里形成细小的光柱。她没有看课本,也没有看黑板上的原图,直接开始画新的辅助线。
第一种解法她用了两分钟,第二种用了三分钟。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晰的白色轨迹,每个步骤都简洁得近乎冷酷。写完后,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从垫脚凳上下来。
教室里一片寂静。老师站在一旁,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黑板上的证明过程。过了好几秒,他才点头:“完全正确。而且比我想的解法更简洁。”
他转向全班:“新同学的思路很清晰,大家可以借鉴。”
没有人说话。穗满城走回座位,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现在有了重量——不再是单纯的打量,而是混合了困惑、警惕,以及某种隐约的敌意。她破坏了某种平衡。在这个系统里,跳级生应该勉强跟上,应该需要帮助,应该处于某种可以被定位的“下方”。而不是这样,轻松地解出连老师都称赞的难题。
下课铃响起时,陈老师叫住穗满城:“你以前学过奥数?”
“自己看过书。”穗满城说。
老师点点头,眼神复杂:“继续保持。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和同学多交流也很重要。”
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隐晦的警告。穗满城听懂了,但她只是点头,转身离开。
体育课在室内体育馆进行。孩子们换上统一的深蓝色运动服,在场地边缘列队。体育老师是个肌肉结实、声音洪亮的男性,他今天安排的是排球基础练习。
“两人一组,练习垫球!”老师吹响哨子。
孩子们迅速配对。苏晓雅和周子航自然地组成一组,其他孩子也很快找到搭档——通常是平时玩得好的,或者座位靠近的。穗满城站在原地,看着人群像磁铁一样吸附成对,最后只剩下她和另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个子很矮,戴着厚厚的眼镜,运动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她左右张望,发现所有组都满员后,脸上掠过一丝慌乱。最后她看向穗满城,犹豫地走过来。
“我、我们一组吧。”女孩小声说。
穗满城点头。她们领了一个排球,走到场地角落。女孩垫球技术很差,球总是飞向奇怪的方向。穗满城沉默地接球、垫回,动作机械但精准。球在她手上几乎没有声音,像被某种无形的力场缓冲过。
练习进行到一半时,一个排球突然从旁边飞来,重重砸在穗满城后背上。冲击力让她向前踉跄了一步。
“哎呀,不好意思!”周子航跑过来捡球,脸上挂着夸张的歉意,“手滑了。”
穗满城站稳,拍了拍运动服。她看向周子航,对方的笑容里有种试探性的挑衅。周围的几组孩子放慢了动作,朝这边看。
“没关系。”穗满城说。
她的平静似乎让周子航有些意外。他捡起球,在手里抛了抛:“你真没事?要不休息一下?”
“不用。”穗满城弯腰捡起自己组的排球,继续垫给那个戴眼镜的女孩。球在空中划出平直的轨迹,落在女孩手臂的正中位置。
周子航站了几秒,转身回去了。但之后的时间里,穗满城能感觉到有视线时不时落在这个角落——审视的,评估的,像在观察一个异常的样本。
午餐时,穗满城依然坐在靠墙的位置。今天她周围几桌都坐满了,最近的空桌在餐厅另一头。她端着餐盘走过去时,经过苏晓雅那桌。几个女孩正在讨论周末的安排,声音随着她的靠近突然降低,变成耳语。等她走过,声音又恢复正常。
那顿午餐她一个人吃完。餐厅里充满了交谈声、餐具碰撞声、偶尔的笑声,但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玻璃传来,清晰但不真实。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充分咀嚼,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下午的自然课,老师让大家分组做实验——观察种子在不同条件下的发芽情况。穗满城再次成为最后被剩下的人。和她一组的还有两个男孩,他们显然对被迫与跳级生同组感到不满,整个实验过程中几乎没有交流,只是机械地完成分配到的步骤。
“你把数据记一下。”一个男孩把记录本推给穗满城,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穗满城接过本子,开始填写观察结果。她的字很小,排列整齐得像打印出来的。另外两个男孩凑在一起小声说话,时不时发出笑声,但那笑声和她无关。
放学前的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穗满城在写作业,忽然听见前桌传来窸窣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一张小纸条从前方递过来,经过几个人的手,最后落在周子航桌上。周子航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嘴角勾起,然后把纸条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后排的垃圾桶。
那张纸团经过穗满城桌面上空时,她看清了上面的字——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但可辨:“怪胎”。
她没有反应,继续写作业。铅笔在纸上划出均匀的沙沙声,像某种稳定的节拍器。
放学时,天空开始飘雨。细雨斜织,在玻璃窗上画出蜿蜒的水痕。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五彩的雨伞在教学楼门口绽开又合拢。
穗满城没有带伞。她站在教学楼门厅的屋檐下,看着雨幕。若水的车还没到,也许堵在路上了。
林小安从他母亲电动车的雨披下钻出来,跑进门厅躲雨。看见穗满城时,他愣了一下,然后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墙上的公告栏。但他站的位置离穗满城很远,几乎是门厅的另一端。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溅起细密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味道。穗满城看着那些水花,想起熔炉里跃动的火焰——同样是能量的形态转换,同样不可控,同样遵循某种物理定律。
十分钟后,若水的车终于出现。穗满城跑进雨里,拉开车门坐进去。若水立刻递过来干毛巾,脸上满是歉意:“对不起对不起,路上有事故堵住了。淋湿了吗?冷不冷?”
“不冷。”穗满城用毛巾擦头发。发梢的水珠滴在座椅上,形成深色的圆点。
车子驶离学校。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将雨水扫成扇形的轨迹。穗满城看着那些轨迹,想起今天黑板上粉笔画的辅助线,想起排球在空中划过的弧线,想起那张纸条飞向垃圾桶的抛物线。
所有运动都有轨迹。所有存在都会留下痕迹。她在这个班级系统里是一个异常点,一个无法被分类的变量。系统会试图消除异常,或者至少将它边缘化,直到它不再干扰整体的运行秩序。
她不在乎被边缘化。边缘是很好的观察位置。但她也知道,有些冲突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停止。就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会一直扩散,直到能量耗尽,或者撞上阻碍物。
若水从后视镜里看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声说:“明天……如果不想去学校,可以休息一天。”
“要去。”穗满城说。
雨继续下着。城市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素描。路灯提前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雨水中荡漾开,像无数个颤抖的、未完成的圆。
穗满城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体内那个通道的存在——一个永远无法完全闭合的裂缝,通向某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维度。那裂缝很安静,像沉睡的火山口。但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压力会积累到临界点。
而在这之前,她将继续上学,继续坐在靠窗的位置,继续做一个安静的、不被理解的观察者。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囚笼。
车窗外,雨声绵密如针脚,将整个世界缝合进灰色的水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