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以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向前滑动。太阳升起落下，窗外城市的光影变幻，成为这座高空公寓里唯一清晰的时间刻度。
穗满城和若水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而脆弱的共生模式。
每天清晨，若水总是比穗满城早起片刻。穗满城能听到隔壁卧室传来极其轻微的走动声，水流声，然后是厨房区域刻意放轻的器皿碰撞声。当她走出房间时，早餐一定已经备好，依旧是过分丰盛、摆盘精致的样子。若水会站在中岛台后，身上有时还系着那条不太合气质的围裙，用一种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目光迎接她。
“早。”若水会先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早。”穗满城回应，平静无波。
然后两人对坐用餐。若水吃得很少，更多时候是在观察穗满城，留意她多吃了哪一口，对哪样食物只是浅尝辄止。她的手指常常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像是想帮忙布菜，又怕显得太过侵扰。当穗满城自己伸手去拿远处的牛奶壶时，若水的视线会跟着她的手移动，身体会有极其微弱的、前倾的意图，却又在下一秒克制成更笔直的坐姿。
早餐后，若水会去上班。她离开前，总会重复类似的交代：王姨来的时间，午餐的位置，有事打电话。她会站在玄关，手扶着门框，停顿几秒，目光在穗满城身上停留，仿佛要把这个安静的身影刻印下来，然后才转身离开。门合上的声音总是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
白天，公寓是穗满城一个人的王国。她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自律和安静。她会在书房里翻阅那些艰深的书籍——并非真的理解，那些关于城市能源结构、维度理论和异常管理的文字对她而言如同天书，但阅读这个行为本身，能填充时间，也能让她捕捉到一些零散的、可能拼凑出世界真相的碎片。她会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站很久，俯瞰脚下蝼蚁般的车流和行人，目光空洞。她也会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地巡视这个空间，并非寻找什么，更像是一种对环境的本能测绘和熟悉。
王姨每日定时出现，带来午餐，进行基础打扫。她是个沉默而界限感极强的帮手，从不多话，也不好奇。穗满城和她之间，只有最简单的必要交流。这种缺乏互动的日常，反而让穗满城感到一丝放松。
傍晚，若水会准时归来。有时稍早，有时略晚，但从未在承诺的“尽量早点”之外耽搁太久。她进门的第一件事，总是用目光寻找穗满城的身影。看到她在看书、看窗外，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若水脸上那种从外面带回来的、属于“区域总管”的冰冷神情，会稍稍融化一些，染上些许疲惫的柔和。
“我回来了。”她总是这么说，然后脱下外套，似乎想自然地走近，却又往往在中途转向厨房或客厅的其他方向，拿起并不需要整理的东西，或者问一句：“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穗满城的回答千篇一律。
晚餐时间重复着早餐的静谧与微妙张力。饭后，若水有时会尝试进行一些互动。她拿出新的儿童读物（显然是根据她猜测的年龄挑选的），穗满城会接过来，安静地翻看，但脸上不会有孩童应有的新奇或快乐。她提议看一部适合家庭观看的电影，穗满城会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屏幕上，却仿佛穿透了画面，不知神游何处。她甚至尝试过提起一些安全的话题，比如窗外的云彩形状，或者某个无害的新闻，穗满城的回应总是简短、客观，像在回答一道没有感情的问答题。
若水的努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还能激起她眼中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随着一次又一次相同的、平静无波的回应，那希望渐渐黯淡，变成更深沉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受伤。她会抿紧嘴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布料或自己的衣袖，然后找借口离开客厅——去书房“处理一点工作”，或者去阳台“透透气”。
穗满城能感受到她的挫败和小心翼翼。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或者说，内心深处那层厚厚的情感隔膜，让她失去了“回应”的冲动和能力。若水的愧疚和补偿，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需要应对的、新的环境变量，而非能够触动心弦的情感交流。她像一个过于称职的观察者，冷静地记录着若水每一次欲言又止、每一次试探触碰、每一次黯然退却，心中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种单方面的、近乎卑微的靠近，和另一方面的、彻底的平静疏离，构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拉锯。
直到第三天晚上。
若水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色彩鲜艳的传单。她走到坐在沙发上看书的穗满城面前，停顿了一下，才将传单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这周末，”若水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明显的试探，“市中心美术馆有一个儿童互动艺术展。听说……还不错。”她指了指传单上那些充满想象力的装置和笑脸灿烂的孩子，“你想……去看看吗？”
穗满城的目光从书页移向传单。画面上是热闹的人群，嬉笑的孩子，各种新奇的艺术装置。那是一个与她此刻身处的寂静公寓，以及她内心那片荒芜旷野，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和色彩的世界。
若水紧张地等待着，手指悄悄背在身后，相互绞紧。这是她几天来，最大胆的一次尝试。不再是公寓内部的、安全的互动，而是走向外部，走向人群。她不确定穗满城会如何反应。是拒绝？是害怕？还是……或许会有一点点兴趣？
穗满城看了传单几秒，然后抬起眼，看向若水。若水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期待，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却清晰可见。
“好。”穗满城说，依旧是那个简洁的音节。
若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光彩。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确认，又怕惊扰了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那……周六上午，我们一起去。”
“嗯。”穗满城重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书，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但若水站在原地，看着穗满城低垂的发顶，背在身后的手指悄悄松开了。她转身走向厨房，想去倒杯水，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
而穗满城，目光停留在书页上同一行已经很久了。美术馆？人群？那些鲜活的色彩和笑脸……
她并不真的期待。那只是一种……对若水持续不断的、小心翼翼的“努力”，所做出的一种最省事的回应。一种避免更多尴尬和徒劳尝试的、策略性的同意。
然而，心底那片绝对寂静的荒原上，似乎也因这个即将到来的、指向外界的“约定”，而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风。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无声地包裹着这座高悬于尘世之上的孤岛。岛上的两个居民，各自怀揣着无法言说的过去和现在，在这无声的磨合中，试探着，靠近着，又疏离着。
周六，会怎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