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往常一样切开教室的空气,在木质地板上铺出几何形状的光斑。粉笔灰悬浮在光线里,缓慢旋转,如同微型星云。穗满城坐在靠窗的位置,数学课本翻开在第二十七页,上面印刷着规整的函数图像。她的手指悬在页边,没有触碰。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周子航转学后的第五天,新的平衡已经建立。没有人再往她的储物柜里塞东西,没有人刻意避开她坐过的椅子,美术课的颜料管总是满的。但这种“正常”透着刻意,像博物馆里精心维护的标本——表面完整,内里已被掏空。
前排的新同学赵宇正在认真记笔记,他的字很小,挤在横线格里,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蚂蚁。苏晓雅今天系了一条新发带,浅蓝色,缀着细小的珍珠。几个女生围着她低声赞叹,声音控制在老师不会干涉的音量范围内。一切都回到了轨道上,或者说,看起来回到了轨道上。
穗满城看着窗外的操场。几个低年级的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笑声隔着玻璃传进来,模糊得像另一个维度的声音。她的目光扫过操场边缘的灌木丛,那里有个穿工装的男人正在修剪枝叶。电动修剪机的嗡鸣断断续续,像某种虫鸣。
那个男人的动作很标准,但穗满城注意到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灌木上。他的头微微偏转,每隔几秒就会扫向教学楼的方向,目光在三楼——也就是五年级教室所在的楼层——短暂停留。工装裤的口袋鼓鼓的,形状不太像工具。
穗满城收回视线,翻开数学课本的下一页。抛物线,顶点坐标,对称轴。这些概念在她的意识里自动排列成清晰的逻辑结构,像拼图找到正确的位置。但同时,她体内的某个部分在轻微嗡鸣——不是装置,是更深层的东西,那个破损的容器边缘传来的、对不协调的感知。
上午第三节课是科学。老师正在讲解电路原理,投影仪在白板上投出彩色线路图。突然,教室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很轻微的闪烁,大多数人甚至没注意到。但穗满城看见了,不止看见了,她还听见了——电流通过线路时那个细微的、异常的波动频率。她转过头,看向墙上的电源插座。插座面板是普通的白色塑料,但边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痕迹,像是被高温轻微灼烧过。
“怎么了,满城同学?”科学老师注意到她的视线。
“插座。”穗满城说。
老师走过去看了看,用手摸了摸面板:“没事啊,可能是电压不稳。好了,大家看这里——”
话音未落,整栋楼的灯光熄灭了。
不是停电那种彻底的黑暗,而是一种分阶段的、有层次的熄灭:先是走廊的灯,然后是隔壁教室,最后才是他们这间教室。过程持续了大约三秒,像某种有序的关闭程序。
孩子们发出轻微的骚动。有人低声说“停电了”,有人打开手机手电筒,白色的光柱在昏暗的教室里晃动,照亮悬浮的尘埃和一张张茫然的脸。
“大家安静,”老师提高声音,“应该是临时故障,坐在座位上不要动。”
但穗满城知道不是故障。她体内的嗡鸣增强了,像弦被拨动后持续的震颤。她看向窗外,操场上的那个工装男人不见了,只留下修剪到一半的灌木和倒在地上的电动修剪机。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不是老师的皮鞋声,也不是学生的运动鞋声,而是一种更沉重、更有规律的步伐,像是某种统一装备的靴子。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越来越近,不止一个人。
教室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维修工,也不是学校保安。是三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人,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手里拿着穗满城熟悉的东西——管理局制式的非致命性约束装置。但制服上的标志不是管理局的徽章,而是一个简单的火焰纹样,用橙色线条勾勒,在昏暗光线里像真的在燃烧。
“所有人,坐在原位,不要动。”为首的人说,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变成机械的平板音调。
教室里一片死寂。有几个孩子张着嘴,像是要尖叫,但声音卡在喉咙里。苏晓雅紧紧抓着新发带,珍珠在她指缝间颤抖。
“你们是谁?”科学老师向前一步,声音在发抖,但试图维持威严,“这里是学校——”
一声轻微的嘶响。老师身体一僵,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个细小的针头,尾端连着几乎看不见的线。他的眼睛瞪大,然后缓缓倒下,倒在讲台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尖叫终于爆发了。但只持续了一秒,因为另外两个制服人员举起了手中的装置——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对整个教室释放了某种广域镇静雾剂。淡蓝色的雾气从装置喷嘴涌出,迅速弥漫开来。穗满城闻到甜腻的气味,像熟透的水果开始腐烂。
她屏住呼吸。周围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座位上,眼神涣散,像断了线的木偶。苏晓雅的手指从发带上滑落,头歪向一边。赵宇的额头磕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咚”声。
穗满城闭上眼睛,减缓呼吸频率。她感觉到雾气中的化学物质试图侵入她的神经系统,但她体内的那个通道——那个破损的、永远无法完全闭合的接口——正在产生某种反作用力。不是有意识的抵抗,而是两种不同维度规则的自然排斥,像油和水无法混合。
她假装倒下,让身体滑下椅子,侧躺在地板上。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桌腿之间的缝隙观察。
三个制服人员在检查效果。其中一个走到科学老师身边,蹲下探了探颈动脉,点头。另一个走到窗边,对着耳麦说了句什么。第三个人开始逐个检查学生,手指在颈侧停留,确认生命体征。
当那人走到穗满城身边时,她闭上了眼睛。手指触碰她的颈部,冰冷,戴着手套。停顿了几秒,然后移开。
“都解决了。”那人说,声音依然经过处理。
“确认目标位置。”耳麦里传来指令。
“三楼,向日葵班,靠窗倒数第二排。女性,短发,八岁左右外貌。”
“带走。其他人原地留置。”
一只手抓住穗满城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她没有反抗,让身体保持软绵的状态,头垂着,眼睛紧闭。她被半拖半抱地带出教室,经过走廊时,她看见其他教室的门都关着,但门缝下渗出同样的淡蓝色雾气。整栋教学楼寂静得像坟墓。
楼梯间的应急灯亮着,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她被带下一层楼,然后转向教学楼的后方通道——那里通常锁着,只用于货物搬运。但现在门敞开着,外面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厢型车。
她被塞进车厢。里面没有座位,只有金属地板和墙壁上几根固定用的栏杆。车厢里已经有两个人: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大概三年级,蜷缩在角落发抖;还有一个女老师,昏迷不醒,额头有擦伤。
车门关上,锁死。引擎发动,车辆开始移动。
穗满城坐起来。那个男孩看着她,眼睛瞪得很大,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但不敢出声。穗满城对他摇摇头,手指竖在唇边。男孩愣了几秒,然后用力点头,用袖子捂住嘴。
车辆行驶了大约十分钟,颠簸了几次,像是在走不平整的路。穗满城通过车身传来的振动频率判断,他们可能已经离开了市区主干道,进入了工业区或者废弃区域。
车停了。车门打开,强烈的光线涌进来。穗满城眯起眼睛,看见外面是一个废弃的仓库内部,高高的天花板上有破碎的天窗,几缕阳光斜射下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切割出光柱。
“出来。”一个声音说。
她爬下车厢,脚踩在地面上,激起一小片灰尘。仓库很大,空旷得回声明显。除了刚才那辆厢型车,还停着另外两辆相同的车。大约十几个穿同样制服的人在忙碌,布置着什么设备。
“这边。”
她被带向仓库深处的一个隔间。隔间用旧帆布和钢管临时搭成,里面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台正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桌子旁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没有穿制服。她穿着普通的黑色连帽衫和牛仔裤,帽子拉得很低,但当她抬起头时,穗满城认出了那双眼睛——燃烧着某种浑浊火焰的眼睛,还有嘴角那道已经愈合但仍显狰狞的疤痕。
琉璃。
“坐。”琉璃说,声音比穗满城记忆中更沙哑,像是声带受过损伤。
穗满城在对面椅子坐下。隔间里只有她们两人,但帆布外面能听见脚步声和低语声。
“你不害怕。”琉璃观察着她的脸,不是疑问,是陈述。
穗满城没有回答。她看着琉璃的手——那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有细小的烧伤疤痕,还有一道新鲜的、刚结痂的划伤。手腕上戴着一个改装过的个人维度装置,表盘被拆开过,重新焊接的痕迹很明显。
“我知道你是什么,”琉璃向前倾身,压低声音,“或者说,我知道你不是什么。你不是普通孩子。”
“你是管理局的通缉目标。”穗满城说。
琉璃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聪明。那你猜猜,我为什么抓你?”
穗满城的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屏幕上是分割的监控画面,其中一个画面是晨星小学的教学楼入口,时间是十五分钟前。另一个画面是公寓地下车库的出口。第三个画面是——
若水的办公室。通过窗户斜角拍摄,画质模糊,但能认出若水的背影。她正在打电话,一只手按在额头上,那是她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你要用我威胁若水。”穗满城说。
“更准确地说,是邀请她来谈判。”琉璃靠在椅背上,“但她不会带管理局的人来。她会一个人来。因为她对你……”琉璃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有一种不理性的执着。我看过监控记录,她看你的眼神,不像看一个‘项目’,更像看——”
她没有说完,而是转向笔记本电脑,敲击键盘。屏幕切换到通讯界面,一个加密通话窗口正在连接。
“你知道若水对我做过什么吗?”琉璃忽然问,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三年前,我是第七号熔炉的初级操作员。若水是我的主管。那时候我还相信管理局是在维护秩序,是在保护普通人免受‘异常’伤害。”
她的手无意识地摸着腕上的装置:“然后我发现了一些数据……关于熔炉燃料的真实来源,关于‘适配者’的选拔标准,关于那些所谓‘自愿贡献’的灵魂。我去问若水,她告诉我不要深究,说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痛苦。”
琉璃的眼神变得遥远:“但我继续查。然后我就成了‘异常’。我的档案被标记,我的通行权限被撤销,我被关进收容室,等待‘评估’。评估的意思就是,要么成为熔炉的燃料,要么成为管理局的狗。”
“你逃了。”穗满城说。
“不是我逃了,”琉璃的笑容扭曲了,“是我的能力‘觉醒’了。在收容室里,当他们准备给我注射记忆清除剂的时候,火焰……从我手里冒出来了。不是比喻,是真的火焰。”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没有任何征兆,一小簇橙红色的火苗凭空出现,悬浮在掌心上方一寸处,安静地燃烧。火光照亮她手上的疤痕,也照亮她眼中的某种东西——不是仇恨,而是更深邃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我烧穿了收容室的门,打伤了三个守卫,逃了出来。从那天起,我就是管理局的头号追捕目标之一。”她握拳,火苗熄灭,只剩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但我找到了一些人,和我一样的人。觉醒者,适配者,还有知道了真相无法回头的人。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反抗组织。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
电脑屏幕上的通话窗口亮起提示音。琉璃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现在,该邀请我们的客人了。”
她点击接听。屏幕没有视频,只有音频波形在跳动。
“若水主管。”琉璃说,声音恢复了那种经过控制的平静。
短暂的沉默,然后若水的声音传来,紧绷得像拉过头的琴弦:“琉璃。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我给你一个地址,你一个人来。不带装备,不带后援,不通知管理局。就你一个人。”
“孩子呢?”
“在我这里。她很安全,目前为止。”
“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琉璃把笔记本电脑转向穗满城。穗满城看着麦克风,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还好。”
又是沉默。穗满城能想象若水在电话那头的表情——那张总是试图保持冷静的脸上,此刻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地址。”若水说,声音更低了。
琉璃报出一串坐标,不是街道地址,而是经纬度。“废弃的第三纺织厂仓库,你知道地方。给你四十分钟。超过时间,或者我发现你带了任何人、任何追踪设备,我们的谈判就结束。你明白结束的意思。”
“我明白。”若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通话切断。琉璃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像是突然耗尽了力气。隔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外面仓库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设备的低鸣。
“她会来的,”琉璃睁开眼睛,看着穗满城,“因为她把你当成了救赎。多可笑,一个管理局的主管,把感情寄托在一个……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上。”
穗满城没有说话。她在计算时间:从管理局大楼到第三纺织厂仓库,不堵车的话三十五分钟。若水会超速,可能会提前到。但她真的会一个人来吗?按照逻辑,不会。管理局有规程,区域总管不得单独应对高危异常事件。但若水已经多次违反规程,为了她。
那个拥抱,穗满城想。那个简单的、出于逻辑计算的拥抱,现在成了杠杆的支点。若水会因为她而冒更大的风险,会更深地陷进去,会走向这个明显是陷阱的地方。
“你恨她。”穗满城说。
琉璃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我不恨她。我恨的是她代表的东西,是她选择的道路。她明明知道真相,却选择成为系统的一部分,选择执行那些命令,选择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柴薪。”
她站起来,走到隔间边缘,掀开帆布一角看向外面。阳光从她侧脸划过,照亮那道疤痕和眼中跳动的光。
“但也许,”她轻声说,更像在对自己说,“也许今天之后,有些事情会改变。也许她能看到,有些选择还有挽回的余地。”
穗满城看着她的背影。这个曾经的操作员,现在的反抗者,身体里燃烧着真实的火焰,眼睛里燃烧着抽象的火焰。两种火焰都在消耗她,从内到外。
仓库深处传来某种设备的启动声,低沉的嗡鸣像大型动物的呼吸。穗满城体内的通道又开始轻微震颤,不是预警,而是某种共鸣——对即将到来的能量波动的自然反应。
她知道,四十分钟后,若水会走进这个仓库。两个曾经的上司与下属,两个走在不同道路上却都被系统伤害过的人,将在这里面对面。而她,一个破损的容器,一个观察者,将见证这场对峙如何展开,如何结束。
窗外的阳光在移动,光柱边缘的尘埃舞动得更剧烈了,像被无形的手搅动。穗满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装置的表盘深处,那些蓝色光点正在加速脉动,频率与仓库深处那台设备的嗡鸣逐渐同步。
某种东西正在积聚。像风暴前的低气压,像熔炉点火前的临界状态。
她安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