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21 23:05:44 字数:4303

第三纺织厂仓库位于城市边缘的工业遗弃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红砖外墙被时间和酸雨腐蚀成斑驳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屋顶的瓦楞铁皮大片翘起、脱落,露出锈蚀的桁架结构。厂区周围的铁丝网围栏早已破损,杂草从混凝土裂缝里钻出来,长到齐腰高。

若水把车停在距离仓库五百米外的废弃加油站。下车时,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倒计时显示还有十一分钟。她关掉手机,取出电池和SIM卡,掰成两半,扔进加油站的排水沟。金属碎片落进浑浊的积水里,发出轻微的溅响。

她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运动服,布料是管理局技术部门特制的——表面看起来普通,实际上能抵御小口径子弹和低温火焰。腰间没有明显武器,但运动裤的口袋里有两枚震荡手雷,鞋跟里藏着微型高频切割器。她的头发扎成紧实的低马尾,脸上没化妆,皮肤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步行接近仓库。她的脚步很轻,踩在碎石和杂草上几乎没有声音。眼睛快速扫视四周:左侧那栋废弃办公楼的三楼窗户有反光,可能是望远镜或狙击镜;右侧的旧水塔顶上,一群受惊的鸽子突然飞起,盘旋着不肯落下,说明不久前有人惊扰了它们。

琉璃不止一个人。但若水也不止一个人。

她在距离仓库主入口一百米处停下,举起双手,慢慢转身,展示自己没有携带可见武器。这个动作是信号。在她视线之外的几个点位——办公楼地下室,水塔背面,围墙的阴影里——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小组开始同步移动。他们装备着管理局最新型号的光学迷彩和声波消音系统,移动时像热浪中的幻影,几乎不扰动空气。

仓库的大门半开着,里面一片昏暗。若水走进去,眼睛需要几秒钟适应光线。内部空间比她预想的更大,挑高超过十五米,曾经悬挂纺织机械的钢梁横跨头顶,像巨兽的肋骨。地面堆满了废弃的木箱和生锈的铁桶,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霉菌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混合气味。

“站在那里别动。”声音从上方传来,经过扩音器处理,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若水抬头,看见二楼的一个观察台上站着一个人影。距离太远,光线太暗,看不清细节,但从轮廓能认出是琉璃。

“孩子呢?”若水问,声音平稳。

“安全。先谈条件。”

“我要看到她。”

观察台侧面的一块显示屏亮起来。画面里,穗满城坐在一个隔间的椅子上,背景是旧帆布和钢管搭成的墙壁。她看起来没有受伤,校服有点脏,但坐姿很直,眼神平静地看着镜头。

若水的呼吸有瞬间的紊乱。她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条件是什么?”

“第一,撤销对我的所有通缉令,清除管理局数据库里关于我及关联人员的一切记录。”

“我做不到。通缉令需要三级以上主管联席决议。”

“那就去推动决议。”琉璃的声音冷下来,“第二,提供过去三年所有熔炉燃料来源的完整数据,包括‘自愿贡献者’的真实筛选标准。”

若水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收紧:“你明知道这些数据是绝密——”

“第三,”琉璃打断她,“我要你公开承认管理局在系统性剥夺觉醒者和适配者的基本人权,并辞去主管职务,接受独立调查。”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不可能。若水明白了,琉璃根本没打算谈判。这是表演,是羞辱,是为了引出其他东西的诱饵。

她需要时间。她的队伍还需要两分钟才能完全包围仓库,切断所有可能的逃脱路线。

“我可以尝试推动前两项,”若水说,语气里故意带上妥协的意味,“但第三项,我的辞职没有任何意义,系统会立刻任命新的主管,一切照旧。”

“那就让系统暴露!”琉璃的声音突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让所有人看到你们做了什么!那些被投入熔炉的灵魂,那些被标记、被监控、被剥夺人生的适配者,那些像我一样被逼到绝路的人——”

“琉璃,”若水打断她,声音放软,“三年前的事,我很抱歉。我当时……有我的苦衷。”

观察台上的人影僵住了。几秒钟的沉默,然后琉璃笑了,那笑声通过扩音器传下来,扭曲得像哭:“苦衷?若水主管,你知道他们在收容室对我做了什么吗?你知道记忆清除剂注射到一半突然停止,意识卡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火焰从自己手里冒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只能看着它烧穿皮肉、烧穿金属是什么感觉吗?”

若水的脸色更白了。她知道。她看过报告,看过医疗记录,甚至看过一段模糊的监控录像——琉璃在收容室里尖叫,双手燃烧,火焰沿着手臂蔓延,把束缚带烧成灰烬,把合金门框熔化成流淌的金属液。

“我一直在找你,”若水说,这是真话,“不是以追捕的名义。我想帮你,琉璃。我们可以找到控制能力的方法,可以让你恢复正常生活——”

“正常?”琉璃的声音里充满讥讽,“在你们的系统里,什么是正常?乖乖当燃料是正常?接受监控是正常?还是说,像你一样,明明知道一切有多恶心,却还是选择当执行者,这才是正常?”

若水闭上了眼睛。两秒钟,然后睁开:“让我把孩子带走。之后我们可以慢慢谈,我保证——”

“你保证?”琉璃的笑声更冷了,“若水主管,你拿什么保证?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吧?”

就在这时,若水耳中的微型通讯器传来短促的电流声——三下,这是“准备就绪”的信号。她的队伍已经到位。

她必须做出选择。继续拖延,或者强行突入。

显示屏上的穗满城依然安静地坐着,像是在等待一场与她无关的演出落幕。若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想起公寓里那个笨拙的拥抱,想起牛奶杯边缘她嘴唇碰过的地方,想起无数个早晨在车后座看着的、沉默的侧脸。

她按下藏在袖口的紧急信号按钮。

行动在瞬间爆发。

仓库四周的窗户同时炸裂,不是爆炸,而是被某种高频震动波精准震碎。黑色身影从破口涌入,像潮水般漫入仓库空间。他们动作协调,分组明确:一组直扑观察台,一组冲向隔间方向,还有两组封锁所有出口。

若水同时拔出手枪——枪一直藏在后腰的运动服下——对准观察台连续射击。不是要击中琉璃,而是压制,为突击组争取时间。

但琉璃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

观察台突然被火焰吞没。不是从某个点燃起蔓延的火,而是整个平台瞬间被橙红色的烈焰包裹,像一朵突然绽放的死亡之花。火焰的温度高得不正常,钢制栏杆在几秒内开始发红、软化、弯曲。突击组被迫后退,高温和热辐射超出了防护服的承受极限。

“你以为我真的没准备吗?”琉璃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失真但清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带人来?”

仓库地面突然亮起一道道发光的纹路。是预先铺设的导火线,里面填充着高能燃烧剂。火线像活物般迅速蔓延,连接各个关键点位——出入口,承重柱,还有那个隔间。

隔间起火了。帆布在瞬间化为灰烬,钢管框架烧得通红。屏幕上的画面开始扭曲、闪烁,最后变成雪花。

“穗满城!”若水嘶喊,冲向隔间方向。

但一道火墙在她面前升起,高达三米,厚得看不见对面。热浪扑面而来,皮肤瞬间感到刺痛。她后退,举起手臂挡住脸,从指缝间看见火墙对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依然坐在椅子上,火焰正从四周向她合拢。

“琉璃!停下!我们可以谈!”若水的声音撕破了。

“太晚了。”琉璃说。

火焰吞没了穗满城。

若水看见那个身影在火中摇晃,然后倒下。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缓慢,像噩梦里的慢镜头。她看见火焰的颜色从橙红变成诡异的蓝白,听见木材和金属燃烧的噼啪声,闻到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枪响。

很清晰,穿过火焰的咆哮,穿过仓库里的混乱。不是手枪的声音,是更大口径的武器。

火墙突然减弱了一瞬。若水看见对面的景象:穗满城倒在地上,额头有一个暗红色的洞,血液正从那里缓慢渗出,在高温下迅速凝结。琉璃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把改装过的手枪,枪口还在冒烟。

琉璃看着倒在地上的穗满城,又看向若水。隔着逐渐稀薄的火墙,她们的目光对上了。琉璃的眼睛里没有胜利,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破碎的东西。

然后她弯腰,抓起穗满城的手臂——那个小小的、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身体——甩到肩上,转身冲向仓库深处。

“追!”若水嘶吼。

但琉璃所经之处,地面喷出新的火焰,像一道道火泉。高温迫使突击队再次止步。有人试图用灭火剂,但那些火焰不是普通的火,燃烧剂里混入了某种异常能量,常规手段几乎无效。

若水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冲向火墙。防护服在高温下开始报警,但她不管。她踢开烧得发红的铁桶,跨过冒烟的废墟,终于穿过火墙。

隔间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一片焦黑的残骸和扭曲的钢管。地面有拖拽的痕迹,通向仓库后方的一个小门——那是旧装卸通道,通往厂区后面的铁路支线。

若水冲向那扇门。门半开着,外面是荒草丛生的铁路路基。她看见远处,琉璃的背影正在远去,肩上扛着那个小小的身体,跑得跌跌撞撞但速度很快,像被什么追赶的野兽。

若水举枪瞄准,但手指在扳机上颤抖。她可以开枪,她的枪法很好,这个距离有七成把握击中。但琉璃扛着穗满城,子弹可能穿透——

她放下了枪。

通讯器里传来声音:“主管,要追击吗?”

若水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看着琉璃肩上那一抹深色——是穗满城的头发,还是烧焦的布料?她分不清。

“追,”她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但要活的。两个都要活的。”

队伍开始移动。但琉璃已经消失在铁路弯道后面。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是经过厂区边缘的货运专线,每小时一班。

若水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铁路路基。风吹过,卷起灰烬和烧焦的草屑,打在她脸上。她抬起手,摸到脸颊上的湿痕,才发现自己在哭,没有声音,眼泪却止不住。

她失败了。她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武装小队,战术计划,所有可能的变数。但她没算到琉璃真的会开枪,没算到那个孩子会死在面前,没算到自己会在最后关头犹豫。

现在琉璃带走了尸体。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一个死去的孩子?

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成形。她想起穗满城的档案,想起那些无法解释的数据,想起熔炉重启那天的能量峰值,想起这孩子过于平静的眼神,和偶尔露出的、不属于孩子的洞悉。

除非穗满城没有真正死去。

除非琉璃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若水转身走回仓库。火势已经被控制,突击队正在清理现场。她走到那个隔间的废墟前,蹲下,手指触碰地面。焦黑的灰烬,熔化的塑料,还有……一小片金属。

她捡起来。是穗满城的手表——那个个人维度装置。表带烧断了,表盘碎裂,但核心部分还在,表面覆盖着碳化的污迹。她把表握在手心,金属的冰凉透过手套传来。

“主管,”一个队员走过来,“现场发现三具尸体,都是反抗组织成员。另外有两人重伤,已采取急救措施。”

若水点头,站起来:“全部带回管理局。封锁消息,对外宣称是工业事故。”

“是。”

她走出仓库,回到阳光下。天还是灰白色的,云层低垂,像要下雨。她站在废弃的加油站前,看着手里那块破损的表。

表盘深处,那些蓝色的光点还在微弱地脉动,一下,又一下,像垂死的心脏。

若水闭上眼睛。她想起穗满城第一次叫她名字的样子,想起那孩子坐在窗边看城市的侧影,想起那个笨拙的拥抱,想起今天早晨出门前,穗满城接过她递过去的牛奶,说“谢谢”,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她握紧手里的表,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我会找到你,”她轻声说,对着空气,对着远方,“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我会找到你。”

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嘲笑。

远处,火车鸣笛声再次响起,悠长,凄凉,像某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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