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21 23:06:46 字数:4885

废弃的铁路信号站藏在密林深处,红砖外墙爬满藤蔓,窗户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空洞的矩形框。信号灯还挂在生锈的支架上,但灯罩里住进了鸟巢,雏鸟偶尔发第三十四章出细弱的啁啾。

琉璃把穗满城放在信号站内唯一还算完整的角落——一张旧的木制工作台,台面布满划痕和干涸的机油渍。她动作很轻,像在摆放易碎品。穗满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这不太正常。死亡后体温应该迅速流失,但已经过去两小时,那个小小的身体依然柔软,皮肤下隐约还有某种……脉动。

最诡异的是额头的枪伤。

琉璃清楚地记得自己开枪了。子弹从眉心偏右的位置射入,穿颅而过,在后脑留下更大的出口。血液和脑组织喷溅出来,溅到她的手上,还有温度,还有那股铁锈般的腥甜味。但现在,伤口不见了。

不是愈合,是消失了。皮肤平整光滑,连疤痕都没有,只有淡淡的一点红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头发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证明那一枪确实发生过,但子弹穿过的路径仿佛被某种规则抹去了,像橡皮擦擦掉铅笔痕迹。

琉璃退后几步,背靠着砖墙滑坐在地上。她的双手在颤抖,不是恐惧,是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生理反应,还有某种更深层的、认知被颠覆的震动。她盯着工作台上的那个小小身影,试图理解眼前的一切。

夕阳从破损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室内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光柱中有无数尘埃舞动,像被困在时间里的微小生命。穗满城躺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一半被照亮,一半沉在阴影里。她的胸口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几乎看不见,但琉璃确信自己看见了。

呼吸。她在呼吸。

琉璃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空气里有霉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烧灼后的焦糊味——来自她自己的手腕,那个改装装置又过热了,烫伤了皮肤。疼痛是熟悉的,是真实的,是能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的锚点。

但工作台上的那个孩子,是什么?

她想起熔炉操作手册里的警告条目:某些高维能量载体在极端情况下可能表现出“状态回退”特性,即当死亡事件发生时,其存在状态会强制重置到某个预设的稳定点。但那是理论,是管理局实验室里未曾证实的假设,是科学家们用复杂方程式推演出的可能性,就像黑洞内部的奇点——你知道它在那里,但你永远无法真正观测。

可现在,它就发生在眼前。

琉璃睁开眼睛,重新看向穗满城。那孩子的眼皮在颤动,像是即将醒来。琉璃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枪,又慢慢松开。枪已经没用了。能杀死一次的东西杀不死第二次,何况第一次的死亡本身就被推翻了。

穗满城睁开了眼睛。

她的动作很慢,先是睫毛颤动,然后眼皮缓缓抬起。瞳孔在昏暗光线里扩大,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孔洞。她没有立刻坐起来,只是躺着,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油漆和蛛网。那眼神里没有困惑,没有恐惧,没有死而复生应有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就像她早就知道会这样。

琉璃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她见过很多觉醒者,见过能力失控时的疯狂,见过被管理局追捕时的绝望,见过死亡前的愤怒或释然。但她从未见过这种……这种接受了某种绝对规则后的坦然。仿佛死亡只是程序里的一个bug,而系统有自动修复机制。

穗满城坐了起来。动作流畅,没有任何僵硬或不适。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翻了翻手掌,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琉璃。

那目光让琉璃想起实验室里的监控摄像头——客观,记录,不带评判。

“你……”琉璃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穗满城点头。很轻的一个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我开枪打了你。”

“我知道。”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琉璃感到一股荒谬感涌上来,想笑,又想哭。她杀了这个孩子,或者说试图杀死,而现在她们坐在这里,像在咖啡馆里进行一场普通的对话。

“你不恨我?”琉璃问,这个问题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太人类。

穗满城歪了歪头,这个动作终于有点孩子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恨水往下流?”

琉璃愣住了。

“那是规律,”穗满城继续说,声音依然平静,“你开枪,是因为你认为那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就像水往下流,是因为重力。我不恨重力。”

这话里的逻辑冷酷得让琉璃打了个寒颤。她想起那些管理局的档案,那些关于“异常”的分类标准,那些标记为“非人型高维载体”的案例。她曾经以为那些只是官僚体系里的冰冷标签,现在她明白了——标签背后是这样的东西。

“你不是人类,对吧?”琉璃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耳语。

穗满城没有立刻回答。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破损的窗户,生锈的信号灯,墙角的蜘蛛网,最后回到琉璃脸上:“我是穗满城。”

“那只是一个名字。”

“名字是容器,”穗满城说,“装东西用的。”

对话在这里停滞了。琉璃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关于管理局的罪恶,关于反抗的正当性,关于自己被迫成为逃亡者的无奈——在这个孩子面前都显得苍白、幼稚、像人类对着山脉呐喊,以为山会回应。

但她还是想说。不是因为穗满城会理解,而是因为她需要说出来,需要一个见证者,哪怕见证者不是人类。

“你知道吗,”琉璃开始说,声音在空旷的信号站里回荡,“熔炉每天要烧掉三个灵魂。不是比喻,是真的灵魂——觉醒者的,适配者的,或者只是‘不适合’的普通人的。管理局有一套评估标准,计算每个人的‘潜在能量产出’和‘社会风险系数’,然后决定谁值得活下去,谁应该成为燃料。”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穗满城。那孩子安静地听着,表情没有变化。

“我见过操作日志,”琉璃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她的能力是让花朵提前开放。很弱的能力,没什么用,但很漂亮。管理局评估说她的能量产出太低,不值得投入资源‘维持稳定’,建议‘转化为燃料’。若水签署了批准文件。”

她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林小雨。档案照片上,女孩笑得腼腆,手里拿着一朵刚开放的野花。

“我去找若水抗议,我说我们可以把她送到郊区,让她安静地生活,只要定期监测就行。若水说不行,说风险系数包括‘情感影响’——如果其他操作员知道了,会产生‘不必要的同情’,影响工作效率。”琉璃的声音开始颤抖,“她说,系统需要效率,需要稳定,需要所有人都遵守规则。哪怕规则是错的。”

穗满城依然安静地听着。窗外的光线又暗了一些,夕阳沉到树梢后面,室内的阴影开始蔓延。

“所以我开始收集证据,”琉璃说,语速越来越快,像在追赶什么,“所有违规操作,所有虚假报告,所有被掩盖的‘事故’。我想曝光,想改变,想……做点正确的事。然后我就成了目标。他们说我‘精神不稳定’,说我的能力‘有潜在危险’,把我关进收容室,准备清除我的记忆,或者直接把我扔进熔炉。”

她抬起手,掌心朝上。一小簇火苗冒出来,安静地燃烧,照亮她脸上的疤痕和眼中的泪光。

“这火焰救了我,也毁了我。我从管理局逃出来,成了通缉犯,成了他们口中的‘高危异常’。我躲了三年,换了十几个地方,见过其他像我一样的人——有的死了,有的疯了,有的选择投降,回去当燃料,因为至少那样还能活几天。”

火苗在她掌心跳动,颜色从橙红变成深红,温度升高,空气开始扭曲。但她控制着它,不让它扩散。

“今天劫持学校,绑架你,威胁若水……我知道这不光彩,知道这会让更多人恨我们。但我没有选择了。我们需要筹码,需要让管理局坐到谈判桌前,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可以随意处理的‘燃料’,我们是人,我们会反抗。”

她握紧拳头,火苗熄灭,只剩一缕青烟。

“但我开枪打了你。”她看向穗满城额头上那点淡红的印子,“我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把生命当工具。我以为我能做得更好,我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我不是。”

信号站里彻底暗下来了。只有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灰蓝色,冷得像金属。琉璃坐在阴影里,穗满城坐在工作台上,两人之间隔着三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维度。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琉璃以为穗满城不会说话了,但那孩子忽然开口:

“你想让我原谅你。”

不是疑问,是陈述。

琉璃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确实想,虽然她知道自己不配。

“但原谅没有意义,”穗满城继续说,“就像你开枪没有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开枪,我‘死’了,然后我又在这里。循环完成了。”

她从工作台上滑下来,站在地板上。个子很矮,但站姿挺直,像一株在废墟里长出来的植物。

“你害怕的不是我,”穗满城说,眼睛在昏暗光线里像两个深色的镜子,“你害怕的是你自己。你害怕成为若水那样的人,害怕被系统吞噬,害怕最终会认同那些规则。所以你反抗,你逃亡,你开枪。但这些动作本身,也是系统的一部分——反抗者定义了压迫者,逃亡者定义了追捕者,开枪的人定义了被杀的人。”

琉璃感到一阵眩晕。这些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诡异得让她想尖叫。但她无法反驳,因为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她最深的恐惧里。

“我……”她试图说什么,但声音卡住了。

穗满城向她走近一步。小小的脚踩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你想活下去,”穗满城说,“这是唯一的真实。管理局想维持系统,你想打破系统,但你们都在同一个逻辑里:为了某个目的,可以牺牲其他东西。若水牺牲那个让花开的小女孩,你牺牲我。规模不同,结构一样。”

她又走近一步,现在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琉璃能看见穗满城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狼狈,疲惫,眼中有未干的泪和未熄灭的火。

“我不恨你,”穗满城说,声音很轻,“我也不原谅你。我只是……存在。就像水往下流,火往上烧,我会在死亡时回退到稳定状态。这是我的规律。你的规律是什么?”

琉璃无法回答。她以为自己知道——反抗,逃亡,揭露真相。但现在她不确定了。如果反抗本身也是系统的一部分,如果逃亡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如果真相揭穿后世界并不会变得更好,那她的规律是什么?她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不是鸣笛,是车轮压过铁轨的震动,通过地面传来,细微但持续。货运专线,夜班车。

穗满城转头看向窗外,侧脸在最后的天光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模糊,像一张双重曝光的照片——一个孩子,又不是孩子;一个人形,又不是人类。

“他们要来了,”穗满城说,依然平静,“若水的人,或者管理局的清理队。十分钟内会到达这里。”

琉璃猛地站起来,手按在枪上。但穗满城摇摇头。

“不用跑,”她说,“跑不掉的。系统已经锁定这个区域。”

“那怎么办?”琉璃的声音嘶哑。

穗满城看向她,眼神里有某种……不是同情,是更疏离的东西,像科学家观察实验对象。

“你可以把我交出去,”穗满城说,“用我换你的自由。若水会同意的,她想要我回去。”

这个提议合理得可怕。琉璃盯着穗满城,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讽刺、试探或者绝望。但她只看到平静,绝对的平静,像深潭的水面。

“为什么?”琉璃问,“为什么你要帮我?”

“我没有帮你,”穗满城纠正道,“我在陈述事实。你把我交出去,可以活下去。这是你的选择。就像你选择开枪,就像若水选择签署文件,就像那个让花开的小女孩选择……她其实没有选择,对吧?”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琉璃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像被什么东西捅穿了。

车灯的光束划过信号站外墙,一闪而过。管理局的车队到了,比她预想的更快。

穗满城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玻璃看向外面。几辆黑色越野车停在铁路路基旁,车门打开,身穿黑色作战服的人影迅速散开,形成包围圈。动作专业,安静,高效。

若水从中间那辆车里下来。她换了衣服,还是深色,但剪裁更正式,是管理局主管的制服。她站在车旁,抬头看向信号站的方向,脸在车灯照射下显得异常苍白,像戴了石膏面具。

穗满城转回头,看向琉璃。

“选择吧,”她说,“你的规律,现在。”

琉璃看着她,看着窗外那些逐渐逼近的人影,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看着掌心里那个刚刚熄灭火苗的、还残留着温度的位置。

她想起林小雨档案照片上的笑容,想起收容室里金属熔化的气味,想起若水签署文件时冰冷的侧脸,想起今天开枪时扳机的触感,想起穗满城说“我不恨你”时的平静。

然后她做了选择。

不是基于道德,不是基于理想,甚至不是基于生存本能。是基于某种更深的东西,某种她无法命名、但此刻清晰无比的东西。

她走向穗满城,蹲下来,让自己和那孩子处于同一高度。她伸出手,不是去抓,而是轻轻碰了碰穗满城的脸颊。皮肤是温的,软的,像任何孩子的脸。

“对不起,”琉璃说,声音很轻,“不是为了开枪,是为了……把你卷进来。你不应该在这些事情里。”

穗满城看着她,眼神依然平静,但琉璃觉得,在那深不见底的黑色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是理解,是某种类似于“确认”的东西。

然后穗满城说:“他们要进来了。”

信号站的门被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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