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21 23:07:19 字数:4689

管理局的收容室是一个边长三米的白色立方体。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同一种材质——某种高密度聚合物,触感温凉,永远保持在20.5摄氏度。没有窗户,没有接缝,只有一扇气密门,和天花板中央一个隐藏式的通风口,出风无声,空气循环得像高级写字楼。

穗满城坐在收容室中央的地板上。地板也是白色的,干净得看不见一粒灰尘。她穿着管理局提供的灰色连体服,棉质,柔软,没有任何标签或装饰。手腕上的个人维度装置被取走了,现在那里只有一圈淡淡的压痕,像未完全褪去的淤青。

她被带到这里已经十二个小时。没有审讯,没有测试,甚至没有人跟她说话。每隔四小时,气密门会滑开一条缝,一个机械托盘送进来一餐食物——营养均衡的流食,装在可降解的纸碗里,配一支纸质吸管。她吃了,因为身体需要能量。味道很标准,像工厂生产的“标准人类食物一号”。

吃完后,她把空碗放回托盘,托盘自动退回,门重新密封。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类介入。她像被输入了一个自动化管理系统,一个编号,一个需要维持生命体征的样本。

她应该感到恐惧,或者至少困惑。但她没有。她坐在那里,看着白色的墙壁,意识像深海探测器般缓缓下沉,沉向那些她一直避免直视的东西。

愤怒。

这个词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像一颗落入静水的小石子。起初只是涟漪,然后波纹扩散,触及她存在的最边缘。她感到……某种东西在累积,在沉淀,在从高维通道的深处缓慢上浮。

不是对琉璃的愤怒。琉璃开枪,是逻辑的必然。她反抗系统,系统试图消除她,她抓住一切可能的筹码——包括一个孩子的生命。这是水往下流般的规律,不值得愤怒。

不是对若水的愤怒。若水带人去围剿,是职责所在。她想要穗满城回来,用她掌握的一切资源,包括那些穿黑色作战服的人。这也是规律,系统维护者的行为模式。

甚至不是对管理局的愤怒。熔炉需要燃料,系统需要稳定,灵魂需要被量化、评估、消耗。这是更大层面的规律,像宇宙膨胀,像恒星燃烧,像熵增不可逆。

那愤怒从何而来?

穗满城闭上眼睛。在意识深处,她看见了一些画面——

林小安蹲在教室角落,手指攥着铅笔盒边缘,指节发白。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受,因为他认为那是最好的生存策略。然后他带了刀,然后他被退学,像故障零件被移除。整个过程里,没有人真正看见他。老师看见的是“纪律问题”,同学看见的是“怪人”,系统看见的是“需要处理的异常”。而穗满城看见了全部,但她也只是看着。

苏晓雅坐在银杏树下,被其他女孩环绕。她接受赞美,分配关注,维持着一个精致的小型权力结构。她不知道自己在重复什么,不知道那个位置本身就是一个陷阱——被系统选中的人,最终也会被系统定义。穗满城看见了,但她只是看着。

琉璃在收容室里,火焰从掌心冒出,烧穿束缚,烧穿金属,烧穿她自己对“正常”的所有想象。然后她逃亡,她反抗,她开枪。她以为自己选择了不同的路,但那条路早就在系统的计算之中——反抗者也是系统的一部分,是维持动态平衡的必要变量。穗满城看见了,但她只是看着。

若水在公寓里,小心翼翼倒牛奶,眼神里是混杂着愧疚与渴望的软弱。她在管理局的文件上签字,终结一个又一个灵魂的轨迹,然后回到家里,试图从穗满城那里得到某种救赎。她把穗满城当作填补内心空洞的填充物,一个可以投射所有未完成情感的容器。穗满城看见了,但她只是看着。

她总是在看着。

像一个破损的容器,站在系统边缘,观察水流如何汇聚、分流、蒸发、重新凝结。她理解一切规律,看透一切逻辑,预判一切结果。她知道自己不会死——死亡对她而言只是状态回退,是系统重启,是按下重置键。所以她可以平静地接受琉璃的子弹,平静地坐在收容室里,平静地等待下一个指令。

但此刻,在这纯白的、寂静的、被设计为消除所有刺激的空间里,愤怒像深海的暗流般缓缓上涌。

不是对具体对象的愤怒。是对“观察”本身的愤怒。

为什么她只能看着?

为什么她理解了一切,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为什么她是一个破损的容器,装着一整个维度的光,却只能站在这里,看着这些小小的、人类的痛苦,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观察培养皿里细胞的生死轮回?

那些画面在她意识里加速回放——

林小安握刀的手在颤抖,眼神里是浑浊的绝望。他说“反正已经这样了”,然后刀落地。那一刻他不是想要伤害别人,他只是想要……被看见。真正地被看见,不是作为问题,不是作为异常,是作为一个人。

但没有人看见。穗满城看见了,但她只是看着。

琉璃开枪前的那一秒,眼神里不是仇恨,是疲惫。她说“我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然后扣下扳机。那一刻她不是在执行计划,她是在……放弃。放弃对“更好”的想象,放弃自己与系统的区别。

但没有人看见。穗满城看见了,但她只是看着。

若水站在仓库里,看着她中枪倒下,眼泪无声滑落。那一刻她不是在演主管,不是在执行任务,她是真的在……痛。那种痛如此真实,穿透所有伪装,所有职责,所有系统赋予的身份。

但没有人看见。穗满城看见了,但她只是看着。

她总是在看着。理解,分析,归类,然后……看着。

愤怒在累积。像熔炉底部的灰烬,一层层叠加,没有火焰,但温度在缓慢上升。她感到某种东西在体内翻腾,不是情绪,不是感觉,是更本质的东西——那个破损容器的边缘在震颤,裂缝处漏出的光变得不稳定,频率紊乱。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皮肤是孩子的皮肤,柔软,掌纹清晰。但这双手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林小安的绝望,抓不住琉璃的疲惫,抓不住若水的痛苦。它们只能抓住营养流食的纸碗,抓住白色连体服的衣角,抓住虚无。

气密门滑开了。

不是送餐时间。若水站在门口。

她换了衣服,不是主管制服,而是简单的深色衬衫和长裤,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没有化妆,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她看起来……破碎了。不是身体上的,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像精心维护的瓷器表面出现了蛛网裂纹。

“满城,”若水开口,声音沙哑,“你还好吗?”

穗满城看着她。这个问题如此荒谬,如此人类,如此……无力。她在一个白色立方体里,手腕上的装置被取走,被当作样本观察,而若水问她“还好吗”。

“我很好。”穗满城说,声音平静。

若水走进来,门在她身后滑上。她蹲下来,让自己和穗满城处于同一高度,就像琉璃在信号站里做的那样。这个动作让穗满城想起某种模式——成年人试图与孩子沟通时,会降低身体高度,营造平等的假象。

“我很抱歉,”若水说,眼眶红了,“把你卷进这种事……我本来想保护你,但我……我搞砸了。”

穗满城没有说话。她看着若水眼中摇晃的泪光,看着那张脸上努力维持的镇定,看着那些细微的颤抖——嘴角,手指,呼吸的节奏。她在分析,像分析数据:这是愧疚,这是恐惧,这是未被满足的情感需求,这是试图通过道歉获得宽恕的心理机制。

但分析之下,愤怒在翻腾。

为什么你要道歉?穗满城想。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领养我,送我去学校,动用权力解决霸凌,带人去围剿琉璃——然后道歉?如果你知道会道歉,为什么要做?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琉璃逃走了,”若水继续说,声音更低了,“我们追踪到铁路支线尽头就失去了信号。她可能……可能已经离开了城市。”

穗满城知道。琉璃会逃走,因为那是她的规律——反抗,逃亡,在系统的夹缝中求生。她会活下去,带着枪伤穗满城的记忆,带着对管理局的恨,带着掌心的火焰和手腕的疤痕。她会活下去,直到下一个节点,下一次选择。

“管理局内部……有一些讨论,”若水犹豫着,像是在挑选合适的词,“关于你的状态。他们想对你进行全面评估,确定你的……性质。”

性质。这个词让穗满城想起实验室里的标本,贴着标签,分类编号。她是“异常”,是“高维载体”,是“需要研究的对象”。不是孩子,不是人,是“性质”。

“但我会保护你,”若水伸手,似乎想触碰穗满城的脸,但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保证。我不会让他们……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这个保证如此脆弱,像蛛丝。穗满城看着若水悬在半空的手,看着那些微微颤抖的手指。这只手签署过文件,批准过灵魂的消耗,终结过林小雨那样的生命。现在这只手想要触碰她,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某种……救赎。

愤怒在沸腾。

为什么是我?穗满城想。为什么你要从我这里寻求救赎?为什么你认为我可以填补你内心的空洞?我是什么?容器?符号?情感的投射面?

她想起琉璃的话:她把你当成了救赎。

是的。若水把她当成了救赎。林小安把刀当成了救赎。琉璃把反抗当成了救赎。每个人都在寻找某个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有意义,来对抗系统巨大的、无声的碾压。

但穗满城不是救赎。她是破损的容器,装着一整个维度的寂静。人类的喧嚣在她内部回响,然后消散,留不下痕迹。她无法填补任何人的空洞,无法改变任何人的轨迹,无法给予任何人想要的答案。

她只能看着。

而这个事实,此刻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愤怒。

若水终于放下了手。她看着穗满城,眼神里有困惑,有受伤,有未被回应的渴望。“你……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穗满城抬起眼睛,直视若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她,不是观察,不是分析,是某种更直接的、近乎暴力的注视。

“我在想,”穗满城说,声音依然平静,但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为什么你们都需要某个东西来证明自己活着。”

若水愣住了。

“林小安需要刀,琉璃需要反抗,你需要我,”穗满城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冰块落在皮肤上,“但刀会掉,反抗会失败,我会坐在这里,在这个白色房间里。然后呢?然后你们继续寻找下一个东西,下一个证明,下一个救赎。”

她站起来。个子很矮,但站姿里有某种东西让若水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你们在系统的迷宫里奔跑,”穗满城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刀刻,“以为找到了出口,其实是进入了下一个回廊。而我……我站在迷宫外面,看着。我看见所有路径,所有死路,所有循环。但我只能看着。”

她走向墙壁,伸手触碰白色的聚合物表面。温凉,光滑,像生物的外骨骼。

“这个房间,”她说,“是迷宫的缩影。没有出口,没有窗户,只有维持生命的循环系统。你们把我放在这里,以为保护了我,其实是把我放进了另一个迷宫。而我会坐在这里,看着,理解,然后……什么也不做。”

她转回头,看向若水。那个眼神让若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那不是孩子的眼神,不是人类的愤怒,是某种更古老、更疏离的东西,像星辰注视行星,像深渊注视水面。

“我不恨你,”穗满城说,“也不恨琉璃,不恨管理局,不恨这个世界。但此刻,我感到了愤怒。不是因为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是因为……因为我只能感到愤怒,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小小的、什么也抓不住的手。

“人性,”她轻声说,像是在念一个陌生的词,“他们说我在失去人性。但他们错了。人性不是被稀释,是被……覆盖了。被更高维度的规则覆盖了,被观察者的视角覆盖了,被理解一切的麻木覆盖了。”

她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某种可以被识别为“情绪”的东西——不是愤怒本身,而是对愤怒存在的愤怒。

“但愤怒还在,”她说,“像残骸,像回声,像破损容器底部无法清除的沉淀。它在累积,在发酵,在等待某个……出口。”

若水完全僵住了。她看着穗满城,看着那张孩子的脸,那双非人的眼睛,那个站在白色房间里、说着这些话的小小身影。她感到恐惧,不是对危险的恐惧,是对理解的恐惧——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孩子真的不是人类,真的不是她能“拯救”或“保护”的东西。

但与此同时,她感到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渴望——想要靠近,想要理解,想要被这个非人的存在……看见。

气密门滑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平板电脑。

“主管,评估会议五分钟后开始,”技术人员说,声音平板,“请带样本前往三号观察室。”

样本。穗满城想。是的,她是样本。

她看向若水。若水也看向她,眼神复杂得像打碎的镜子。

“走吧,”穗满城说,声音恢复了那种绝对的平静,仿佛刚才的爆发从未发生,“去被评估。”

她走向门口,脚步很稳,像走在既定的轨道上。白色连体服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布料随着步伐轻微摆动。

愤怒沉下去了,回到深海般的意识底部。但穗满城知道,它还在那里,在累积,在沉淀,在等待。

破损容器的边缘还在震颤。

裂缝处的光变得不稳定。

而系统,还在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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