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21 23:08:03 字数:8926

评估会议持续了四小时十七分钟。

穗满城坐在三号观察室中央的金属椅子上。椅子是固定的,扶手处有柔软的束缚带,但没有使用。她面前是一面单向玻璃,玻璃后面是观察室,坐满了人——管理局的高层、科研主管、风险评估员,还有两个她没见过的高级官员,制服上的徽章等级比若水高。

若水坐在角落的位置。她换了正式的黑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脸上化了淡妆遮盖黑眼圈,但坐姿里有一种被抽去脊梁般的僵硬。整个会议过程中,她没有发言,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电子记事本,手指偶尔滑动,但穗满城知道她什么也没看进去。

评估过程很系统。先是基础生理测试:心率、血压、脑电波、能量场读数。技术人员将传感器贴在她的头皮、胸口、手腕上,冰冷的凝胶触感。仪器发出规律的低鸣,数据在屏幕上滚动。穗满城配合所有指令——抬起手臂,深呼吸,看闪烁的光点,听特定频率的声音。她的身体数据完美得可疑:一切指标都在“正常儿童”的范围内,但波动曲线过于平滑,像人造的模板。

然后是能力测试。他们让她尝试激活个人维度装置——不是她原来那个被琉璃烧坏的手表,而是管理局标准型号,银色表盘,黑色表带。穗满城戴上后,按照指示集中注意力。表盘亮起,蓝色光点开始脉动,强度迅速攀升,超过了所有适配者的基准值,然后继续上升,直到监测器发出警报,技术人员紧急切断了能量供应。

“能量输出峰值达到标准熔炉点火阈值的百分之七,”一个科研主管对着麦克风报告,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兴奋,“而且没有出现任何失控迹象。控制精度……无法测量,因为超过了仪器上限。”

观察室里响起低语声。穗满城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那些晃动的模糊人影,像水族箱里的鱼。

接下来是创伤应激测试。他们给她看一系列图片——火焰、枪械、血、破碎的玻璃。同时监测她的心率、皮肤电反应、瞳孔变化。穗满城平静地看着每张图片,数据线几乎是一条直线。技术人员交换了困惑的眼神,换了一组更刺激的图像:她自己的照片(从学校监控截取)、琉璃的通缉照片、若水签署文件的场景。依然没有反应。

“情感阈值异常,”另一个声音报告,“或者……根本没有情感反应机制。”

最后是认知测试。复杂的逻辑题,多维空间想象,概率计算。穗满城用最低限度的语言回答,每个答案都精确得像教科书。她故意错了几道题,让分数保持在“天才儿童但尚可理解”的范围内。但评估组里有人看出来了——一个白发的老教授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测试全部结束时,单向玻璃后的灯光亮起,穗满城能看清那些人的脸了。他们正在激烈讨论,手势夸张,有人摇头,有人点头。若水依然坐在角落,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像一尊等待判决的雕塑。

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白发老教授,他身后跟着两个安保人员。老教授走到穗满城面前,蹲下来——又是那个降低高度的动作。他的眼睛是浑浊的蓝色,眼白布满血丝,但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孩子,”他说,声音温和得可疑,“你累不累?”

穗满城摇头。

“刚才那些测试,你觉得怎么样?”

“标准程序。”穗满城说。

老教授笑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睛:“你很聪明,比他们报告里写的还要聪明。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穗满城看着他,等待。

“你在控制,”老教授压低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控制测试结果,控制情绪表现,控制所有数据,让它们看起来……合理。但合理的边缘总有破绽。比如那道拓扑学问题,你给出的解法里用了一个三年前才发表的引理。七岁的孩子不应该知道那个引理。”

短暂的沉默。观察室里的人都在看着这边。

“你是谁?”老教授问,声音更低了,“或者说,你是什么?”

穗满城想了想,给出最诚实的回答:“我是穗满城。”

老教授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站起来,转向单向玻璃,做了个手势。玻璃后的讨论停止了。

“我的建议是,”老教授对着麦克风说,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暂定为‘特级观测对象’,安置在安全区域,由专门小组持续研究。鉴于其表现出的稳定性和潜在价值,不建议采取限制性措施。”

有人提问:“风险评级呢?”

“理论上是最高级,”老教授说,“但实际表现显示她具有高度合作性。我认为可以建立信任基础,逐步开展深入研究。”

争论又开始了。穗满城听见几个关键词:“熔炉适配性”、“高维干涉潜力”、“不可控变量”。若水终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一个高层官员的眼神制止了。

最终决议:穗满城被列为“A级特殊存在”,移交科研部门监护,居住条件升级,但不允许离开管理局总部设施。若水因“多次违规操作”,降职一级,调离区域主管岗位,转为“特殊项目协调员”,具体负责穗满城的日常监护与科研对接。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折中方案。穗满城听懂了:她是珍贵的样本,需要被研究,但也要被控制。若水是她的“监护人”,但权力被削弱了,从决策者变成了执行者。系统在自我调整,试图将这个异常纳入框架。

会议结束后,穗满城被带回新的房间。不是收容室,而是一个套房——起居室、卧室、独立卫生间,还有一面大窗户,但窗外不是风景,而是另一栋大楼的灰色墙面,距离很近,几乎伸手可及。房间装饰成柔和的米色调,有儿童绘本、毛绒玩具、一张小书桌,一切都在模仿“家”的概念,但模仿得如此刻意,反而显得更虚假。

若水晚些时候才来。她换了便服,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换洗衣物和一些零食。她走进房间时,脚步很轻,像害怕惊动什么。

“这里……还习惯吗?”她问,声音疲惫。

穗满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那面灰墙:“有窗户。”

“只是……象征性的。”若水把纸袋放在桌上,“我争取过了,但他们说安全考虑……”

“我知道。”穗满城打断她。

沉默。若水站在房间中央,像个访客,不知该坐还是该站。最后她拉了把椅子,在穗满城对面坐下,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

“降职的事,你听到了吧。”若水说,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但失败了,“其实也不算坏事,以后我可以多陪陪你,不用总在外面跑。”

穗满城看着她。若水在说谎,或者说,在自我安慰。她眼中有藏不住的失落——不是对权力的眷恋,而是对某种自我价值的否定。她曾是区域总管,可以签署文件,可以调动队伍,可以影响很多人的命运。现在她只是“协调员”,一个看管样本的职务。

“琉璃逃走了。”穗满城说。

若水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嗯。我们追丢了。她比我们想象的更擅长隐藏。”

“她会活下去。”

“可能吧。”若水的声音很轻,“但永远在逃亡,永远在躲避……那样的生活……”

她没有说完。穗满城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样的生活,和被囚禁在这里,哪个更糟?

窗外,天色渐暗。管理局总部的灯光自动亮起,柔和的白光填满房间。穗满城低头,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件东西——不是若水带来的,是之前就在那里的,用一块深色绒布盖着,她没注意。

“那是什么?”她问。

若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那是……你的随身物品。从信号站带回来的。他们检查过了,说可以留给你。”

穗满城伸手揭开绒布。下面是她被烧坏的个人维度装置——那个手表,表带断裂,表盘碎裂,但核心部分还在。旁边还有一件东西:一个更小的、改装过的装置,只有纽扣大小,外壳是暗银色,表面有手工焊接的痕迹,边缘有一道焦黑的划痕。

琉璃的装置。她的“小型炉”。

穗满城拿起那个小装置。金属触感冰凉,但握在掌心几秒后,开始微微发热,像有生命般。她能感觉到里面压缩的能量场,不稳定,但强大,像被困住的野兽。改装很粗糙,但有效——琉璃用最基本的技术,强行将个人维度装置的输出上限提升了数倍,代价是随时可能失控自毁。

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

“技术人员说那个很危险,”若水紧张地说,“建议销毁。但我想……也许你想留着。作为纪念,或者……”

或者什么,她没说。穗满城转动着小装置,看它在灯光下反射暗淡的光。这不是纪念,是信息。琉璃留给她的信息——关于力量,关于反抗,关于在系统夹缝中生存的方式。

她把小装置握在手心,热度透过皮肤传来。然后她看向若水,问了一个问题:

“有什么可以打破这一切吗?”

若水愣住了。这个问题太突然,太宏大,太不像孩子会问的。她张了张嘴,又闭上,陷入思考。穗满城安静地等着,看着她的脸在灯光下变换表情——困惑,回忆,痛苦,最后沉淀为某种深沉的疲惫。

思考持续了很久。窗外完全黑了,灰墙变成一片纯粹的深色,像没有星辰的夜空。管理局总部的某处传来隐约的机器嗡鸣,那是熔炉在运转,在燃烧,在维持这座城市的能量供给。

若水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我年轻的时候,在基层做监测员。那时候管理局还没这么……系统化。我们处理异常事件,有时会遇见普通人——他们没觉醒能力,也不是适配者,只是偶然卷入了高维泄露事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她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

“按照规定,我们要清除他们的记忆,或者……如果清除不彻底,就转化为燃料。但有时,看着那些人的眼睛,我会犹豫。他们只是普通人,有家庭,有工作,有平凡的生活。因为一次意外,就要被抹去存在,或者被烧成能源。这不公平。”

穗满城安静地听着。

“我去找当时的主管,说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安置他们,监控他们,但让他们活下去。主管看了我很久,然后说:‘若水,系统需要效率。公平是奢侈品,我们负担不起。’”

若水的眼神变得遥远:“后来我升职了,成了主管,可以签署文件了。我第一次签的那个文件……是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他在图书馆打工,偶然接触了一本被污染的古籍,获得了短暂的预言能力。很弱的能力,时灵时不灵,而且每次使用都会流鼻血。按照风险评估,他的能力不稳定,社会融合度低,建议转化为燃料。”

她深吸一口气:“我拿着笔,看着档案照片。男孩笑得很腼腆,戴着厚厚的眼镜。我想起主管的话:系统需要效率。公平是奢侈品。我签了字。”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弱气流声。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若水继续说,声音更低了,“梦见那个男孩在熔炉里燃烧,没有惨叫,只是看着我,眼神好像在问:为什么?第二天我去查记录,想知道他的名字。但档案已经被加密了,只有编号:F-731。燃料编号731。”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只签署过无数文件的手。

“我想过反抗,想过辞职,想过曝光一切。但我没有。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做,会有别人做,而且可能做得更糟。至少我在位置上,可以尽量……减少伤害。可以救一些人,比如那些潜力高的适配者,可以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成为操作员而不是燃料。”

她苦笑:“很可笑对吧?用一部分人的牺牲,换取另一部分人的生存。但我当时真的相信,这是最好的选择,是平衡点。”

穗满城依然安静地听着。窗外的机器嗡鸣持续不断,像背景噪音,像这个世界的心跳。

“然后你出现了,”若水看向穗满城,眼神复杂,“从熔炉里重生,带着无法解释的状态,平静得不像人类。我看着你,就像看着……看着系统无法解释的异常,看着所有规则之外的漏洞。我突然想,也许可以不一样。也许我可以保护你,可以给你正常的生活,可以证明……证明系统不是一切,证明还有别的可能性。”

她停顿,声音开始颤抖:“但我错了。我送你去学校,你遭遇霸凌。我动用权力解决,暴露了信息轨迹,引来了琉璃。我带人去救你,结果害你中枪。我降职了,你被关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改变,反而让一切更糟。”

眼泪终于滑下来,她没有擦拭,任它们在脸上留下湿痕。

“你问有什么可以打破这一切,”若水说,声音嘶哑,“我想了很久,思考到……思考到上个月,管理局准备推行新一代核聚变能源技术,可以大幅减少对熔炉的依赖。技术成熟,安全,高效。但提案被搁置了,因为熔炉体系的既得利益集团——那些燃料供应商,装置制造商,还有靠这个系统维持权力的人——他们集体反对。他们说核聚变风险太大,说熔炉体系稳定,说改变会引发混乱。”

她擦掉眼泪,眼神变得冷硬:“权利、利益、维持现状的惰性……这些东西像蛛网,一层层包裹着系统。单个人,单次反抗,单次违规,都撕不破这张网。琉璃逃走了,但还有下一个琉璃被抓住。我降职了,但会有新的人接替位置,继续签署文件。你被关在这里研究,但研究结果会被用来完善系统,让它更坚固。”

长久的沉默。穗满城握紧手心的小装置,金属的热度几乎烫手。

“所以答案呢?”她问。

若水看着她,眼神里有绝望,有疲惫,但最深处,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东西。

“力量,”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足够多的力量。不是单个人的能力,不是一次反抗,是一个……足够庞大的力量,可以同时撕碎所有蛛网,可以重建规则,可以承受改变带来的所有混乱和代价。”

她停顿,补充道:“但这样的力量,本身就会成为新的系统。就像熔炉取代了化石能源,管理局取代了旧时代的混乱。打破一切之后,又会有新的‘一切’建立起来。这是……循环。”

穗满城低头看着手心。琉璃的小装置在发热,里面的能量场在不稳定地脉动,像心跳,像挣扎。

足够多的力量。

她想起熔炉里燃烧的灵魂,想起管理局走廊里穿制服的身影,想起学校教室里那些被分类的孩子,想起琉璃掌心的火焰,想起若水签署文件时颤抖的笔。

所有人都在寻找力量——林小安寻找刀的力量,琉璃寻找反抗的力量,若水寻找保护的力量,管理局寻找控制的力量。力量是工具,是武器,是筹码,是打破现状的唯一可能。

但力量本身也是牢笼。握住力量的人,会被力量定义,会被力量改变,最终会成为力量系统的一部分。

她是一个破损的容器,装着一整个维度的能量。那些能量足够撕碎这个城市,足够烧毁所有熔炉,足够让管理局的总部化为灰烬。但她无法控制——只能开,或者关。全开,就是毁灭;全关,就是……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着一切继续运转。

愤怒在深处翻腾。对只能观察的愤怒,对无法改变的愤怒,对这个无尽循环的愤怒。

她握紧小装置,金属边缘硌进掌心。

窗外,管理局的灯光彻夜不熄。熔炉在运转,系统在呼吸,城市在沉睡。而在房间的寂静里,一个破损的容器,握着一枚小小的、不稳定的火种,第一次开始思考:

如果一定要有力量,如果一定要打破什么,如果一定要在循环中做出选择——

那么,选择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但愤怒在累积,在沉淀,在等待某个出口。

而时间,还在向前流动。

“哦,这样啊,那好。”

穗满城握紧手上的表——那枚琉璃留下的、改装过的、滚烫的小型炉。金属的热度穿透皮肤,灼烧着掌心的纹路,像一枚烙印。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然后,她低下头。

“那我希望,”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绝对光滑的平面上,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清晰的回响,“能有力量。”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不是声音意义上的寂静,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停滞——仿佛宇宙运行的程序突然卡顿了一帧。窗外原本持续不断的、作为背景噪音的机器嗡鸣消失了。空调出风口的气流停止了。就连空气本身,都像凝固的果冻,沉重得令人窒息。

若水坐在对面,她脸上的疲惫、愧疚、自怜,所有那些复杂的人类情绪,都在这一刻冻结。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感知到了某种远超理解的、难以名状的变化正在发生。

穗满城没有动。她依然低着头,闭着眼,握着那枚滚烫的小装置。但她的身体内部,那个一直存在、一直被压抑、一直只是作为观测通道的破损容器,第一次,被主动地、彻底地、毫无保留地——

打开了。

不是像水龙头拧开那种线性释放。是海啸。是恒星坍缩。是高维膜在三维世界投影出的、无法被任何现有物理模型描述的拓扑裂变。无穷无尽的能量——纯净、原始、超越“灵魂”或“质量”这些概念的能量——从那个无法闭合的裂缝中喷涌而出。

然而,奇妙的是,这股足以撕裂时空结构的力量,并没有立刻摧毁她周围的一切。它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精确性,流经她幼小的身体,然后——

找到了出口。

整个城市,所有安装了个人维度装置、共鸣核、以及最重要的,那些巨型熔炉发电装置的地方,在同一纳秒,接收到了这股力量的“共鸣”。

首先是管理局总部最深处的核心熔炉。那是一个高达三十米的圆柱形结构,内部燃烧着十二个精挑细选、高度“纯净”的灵魂,为整个总部乃至半个城区提供能源。此刻,监控室内所有仪表盘的指针瞬间甩到极限,然后爆裂。炉壁内部,稳定燃烧了一百二十年的能量场突然像吹气球般疯狂膨胀。控制单元试图紧急关闭,但指令如同泥牛入海。维持炉体稳定的约束场发生器过载,发出尖锐到刺穿耳膜的悲鸣,随即炸成漫天火星。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低沉的、仿佛巨兽内脏破裂的闷响。炉壁由高强度合金与高维稳定材料构成,此刻却像劣质玻璃般,从内向外浮现出蛛网般密集的金色裂纹。裂纹中,无法直视的、纯粹的光泄漏出来。下一秒,整个熔炉结构无声地解体,化作亿万片细碎的光尘,悬浮在半空,然后缓缓熄灭、消散。原地只剩下一个边缘光滑如镜、深不见底的圆形坑洞,和空气中残留的、类似臭氧又混杂着奇异花香的能量余韵。

紧接着,是遍布城市的七十六个区域熔炉。它们规模较小,为各个社区和重要设施供能。在穗满城力量溢流的同一刻,无论它们处于何种工况——平稳燃烧、点火启动,或是例行维护——所有炉芯内的能量反应都被强制加速到了失控的临界点以上。约束场崩溃,炉体材料在瞬间汽化,释放出的冲击波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束缚在炉体原本的轮廓内,只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噗噗”声,如同戳破一连串水泡。光芒从这些“气泡”的位置短暂地亮起,又迅速熄灭,留下一个个冒着青烟、边缘熔融的金属残骸。

再然后,是成千上万个个人维度装置。佩戴者们——无论是管理局的职员,注册在案的适配者,还是少数像琉璃那样非法改装的觉醒者——都惊恐地发现手腕上的装置瞬间变得滚烫,表盘疯狂闪烁,内部传来细微但清晰的碎裂声。绝大多数装置直接烧毁,冒出一缕黑烟后彻底沉寂。少数质量过硬的,也只是勉强保住外壳,核心功能模块已化为焦炭。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三秒钟内。

城市并没有陷入黑暗。因为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年前作为技术储备和争议焦点而建造、却因利益集团阻挠迟迟未能全面启用的三座小型核聚变电站,其备用线路和独立电网被自动激活。稳定、柔和、不带任何灵魂燃烧特有“杂音”的电能,顺着未被熔炉体系完全覆盖的旧有线路,涌向城市的各个角落。路灯重新亮起,电梯恢复运行,家用电器发出重启的提示音。只是这光明,与几分钟前相比,少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变得……轻盈而陌生。

管理局总部,三号观察室隔壁的指挥中心已经乱成一团。全息投影的城市地图上,代表熔炉的七十六个红点和一个最大的核心红点,在三秒内全部变成刺眼的黑色“失效”标志。能量监控曲线呈断崖式下跌,又在核电站启动后缓慢爬升,但波形图已经完全不同。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每一个角落,但很快就被更高权限的指令强制静默。

总控制台上,最高权限的通讯频道被强行接通。没有视频,只有声音,一个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童声,通过加密线路,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佩戴着通讯耳麦的高层耳中:

“熔炉,吵。”

只有三个字。然后通讯切断。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指挥中心。所有争吵、惊呼、命令都卡在喉咙里。白发老教授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抓着扶手。他旁边,那个之前主张对穗满城采取更强硬措施的高级官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们明白了。这不是意外,不是攻击,甚至不是示威。

这是一个通知。一个存在,用最简洁直接的方式,通知他们:那个被他们视为“样本”、“对象”、“需要管理的异常”的东西,拥有随时可以抹去他们整个能源体系、乃至可能更多东西的能力。而对方甚至不屑于解释或谈判,只是觉得“吵”,就随手关掉了“噪音”。

这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因为威胁意味着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还有恐惧和欲望可以操控。而通知,意味着绝对的实力差距,意味着你连被当作“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几分钟后,一份紧急决议以全票通过的速度被签发:

一、立即终止对“穗满城”(现编号特A-001)的一切主动研究、测试及限制措施。

二、其当前居住条件维持不变,但不设监控,不设门禁,不设任何形式的观察。

三、原区域主管(降职)若水,恢复其“特别协调员”职务,全权负责与特A-001的一切接触与沟通,唯一指令:确保其“情绪稳定”。

四、所有关于本次事件的资料列为绝密,对外统一口径为“大规模能源设施未知故障,新型核电系统成功应急启用”。

五、熔炉体系相关产业及利益链条的安抚与重构事宜,另行紧急会议讨论。

……

当若水从那种近乎灵魂出窍的恍惚状态中恢复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还坐在那间“家”一样的套房里。窗外的灰色墙壁依然存在,但远处城市天际线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少了那些巨型熔炉特有的、永不熄灭的暗红色光晕。

房间里,穗满城已经松开了手。那枚琉璃留下的小型炉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表面焦黑,彻底失去了所有活性,像一块普通的废金属。穗满城本人则靠在椅背上,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只是小憩了片刻。

唯一不同的是,当她缓缓睁开双眼时,若水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瞳孔。

那不是戴了美瞳或反射光线的金色,而是从瞳仁最深处透出的、仿佛液态阳光凝聚而成的纯粹金色。那光芒并不刺眼,甚至带着一种非人的温和,但其中蕴含的深邃与古老,让若水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金色的瞳孔看向她,平静无波。

“安静了。”穗满城说,声音和之前一样轻。

若水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她想问“你做了什么”,想问“你是什么”,想问“接下来会怎样”。但所有问题都在那金色的注视下融化、蒸发。她想起了自己几分钟前才说过的话——“足够多的力量”。

现在,她亲眼见到了什么是“足够多的力量”。不是摧毁一栋楼,不是打败一支军队,而是轻描淡写地,改写了整个城市运行的基础规则。

她曾以为自己想要的“改变”,或许是一场艰苦的革命,是漫长的斗争,是流血与牺牲后的曙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神祇拨动开关般,在几秒钟内完成。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淹没了她。但同时,内心深处,那个一直渴望“不一样”的部分,却又在战栗中感到一丝……释然?解脱?

“满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还好吗?”

穗满城眨了眨眼,金色的光芒在瞳孔中流转了一下,然后慢慢褪去,恢复成原本的深黑色。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觉。

“嗯。”她应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若水,看着外面那个因为失去了熔炉红光而显得格外冷清、却也格外干净的城市夜晚。

“若水,”她忽然开口,依然背对着她,“你说,新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若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旧的“一切”,那个她曾为之服务、也曾为之痛苦、最终被她用尽心思也未能改变的熔炉体系,已经在刚才那三秒钟里,被这个看似脆弱的孩子,随手抹去了大半。

而现在,这个孩子站在窗前,金色的瞳孔刚刚褪去,问着她一个关于未来的问题。

一个连她,连管理局,连这个城市里所有曾经手握权柄、规划未来的人,都再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因为力量的天平,已经倾斜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角度。

而她,若水,这个刚刚被恢复“协调员”身份的女人,唯一的任务,是“确保其情绪稳定”。

她看着穗满城小小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安抚的,或许是一颗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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