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早晨,光线透过不再被熔炉红光侵染的干净空气,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金色。穗满城坐在餐桌前,面前的盘子里是若水刚煎好的鸡蛋,边缘焦黄酥脆,蛋黄保持着完美的溏心状态。
若水站在料理台边搅拌燕麦粥,动作有些僵硬。她的黑眼圈比昨天更重,显然一夜未眠。管理局昨晚的紧急会议一直持续到凌晨,她作为“特A-001协调员”被要求旁听——或者说,被展示。高层们争吵、妥协、最终达成新的共识,所有讨论都围绕着一个核心:如何与一个拥有神明般力量、却表现为八岁女童的存在“和平共处”。
“今天……还去学校吗?”若水把粥碗轻轻放在穗满城面前,声音带着试探。
穗满城用叉子切开蛋黄,看着金色的液体缓慢流出。“去。”她说。
若水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学校那边……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熔炉系统故障的事情,新闻里说是‘技术升级’,但很多人感觉到了不同。有些孩子家里……”
她没说完。有些孩子的家长是熔炉相关产业的从业者,一夜之间,整个行业的基础被动摇,虽然核电站及时补位避免了大规模停电,但恐慌和不安已经在暗处蔓延。学校作为社会的微型缩影,反应会更快。
“没关系。”穗满城喝了一口粥,温度刚好。
车子驶向晨星双语小学的路上,城市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细微的变化:路边一些原本二十四小时亮着、由小型社区熔炉供能的装饰灯熄灭了;某些大楼外墙的熔炉状态指示灯不再闪烁;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灵魂燃烧后特有的微弱“共鸣”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初冬清冷的空气味道。
校门口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家长,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神色各异。有人面带忧色,有人茫然,也有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苏晓雅的母亲——那位总是穿着套裙的精致女士——正和一个同样打扮考究的女士快速说着什么,手势略显激动。看到若水的车停下,她们同时停下交谈,目光追随着穗满城下车的身影,眼神复杂。
穗满城背起书包,走向教学楼。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落在背上,带着审视、猜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昨天的“大规模能源设施故障”通告太过官方,太过巧合,而她是事件前后唯一转学又“回归”的、身份成谜的插班生。流言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足够有戏剧性的载体。
五年级向日葵班的教室里,气氛同样微妙。周子航转学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还没有被完全填补,苏晓雅似乎收敛了许多,今天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小团体环绕。其他孩子也在低声交谈,但音量压得很低,眼神不时瞥向门口。
穗满城走进教室时,几乎所有的交谈都停止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有好奇,有探究,有躲闪,甚至有一两道带着隐约的敌意——可能是某个家里生意受影响的孩子。她像穿过一片由视线构成的无声浪潮,走到自己的靠窗座位坐下,放下书包,拿出课本。整个过程,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些目光只是掠过皮肤的微风。
林小安空出的座位已经换了第三个人,一个转学来的腼腆女孩,正低头整理文具,不敢看任何人。
上课铃响起,李老师走进教室。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努力维持着平时的温和笑容:“同学们早。开始上课前,老师想说两句。最近城市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大家可能听爸爸妈妈说起过。不管外面怎么样,学校是我们学习知识、健康成长的地方。希望大家像平时一样,专心学习,友爱同学。”
这番话很官方,很无力。但孩子们还是安静下来,打开了课本。
第一节课是语文。穗满城看着黑板上的字,思绪却有些飘散。她能“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变化,不是通过视觉或听觉,而是通过体内那个通道与外界能量场残留的微弱联系。熔炉体系崩溃后逸散的能量并未完全消失,它们在空气中缓缓沉降,渗入大地,或者被少数残留的、未被撑爆的个人装置(比如她口袋里那块彻底废掉的小型炉)吸收。整个城市的“背景辐射”正在改变,从一种有特定节奏和“杂质”的能量场,转向更均匀、更“干净”,但也更……贫瘠的状态。
核能是稳定的,高效的,也是冷漠的。它不燃烧灵魂,不产生共鸣,只是单纯地将质量转化为能量。这座城市失去了某种东西,某种虽然残酷、但确实曾经为其注入“生命感”的东西。
课间休息时,穗满城去洗手间。在走廊里,她听见两个高年级男生靠在栏杆边小声说话:
“我爸说公司可能要裁员了,就是那个熔炉维护部门……”
“我家也是,我叔是燃料供应商那边的,昨天一晚上没回家……”
“到底怎么回事?真是故障?”
“谁知道……不过听说三班那个转学生,就之前闹出事的那个,她家好像有点背景,昨天出事前她刚好被接走,今天又来了……”
“嘘,她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男生迅速分开,装作在看楼下操场。穗满城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停顿。
回到教室,她发现自己的课桌抽屉里多了一张折叠的纸条。很普通的作业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行字:“怪物,滚出我们学校。”
没有署名。穗满城把纸条展开,看了看,然后重新折好,放进文具盒的夹层。她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意外。当系统出现无法解释的巨大变动时,人类本能地会寻找一个可以归因、可以投射恐惧的对象。她现在就是这个对象。
下午的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我眼中的城市”。穗满城拿起蜡笔,在纸上涂了一大片沉郁的灰色,然后在灰色中间,画了一个小小的、金色的点。她用了那支不常见的金色蜡笔,颜色很亮,在灰暗的背景上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眼。
美术老师走过她身边时,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学时,天空又阴沉下来,似乎要下雨。穗满城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在楼梯拐角,她遇到了苏晓雅。苏晓雅抱着几本书,似乎特意在那里等她。
两个女孩对视了几秒。苏晓雅先移开视线,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妈妈……让我别跟你说话。”
穗满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但是,”苏晓雅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更低了,“周子航转学,真的是因为他家……因为你吗?”
这个问题很直接,也很天真。穗满城想了想,给出最诚实的回答:“一部分是。”
苏晓雅的眼睛瞪大了,里面有震惊,也有某种释然——好像一个模糊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再问什么,但最终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书,低下头,匆匆从穗满城身边走过,跑下了楼梯。
穗满城继续往下走。她能感觉到苏晓雅的恐惧,也理解这种恐惧。当身边出现一个能轻易改变规则、影响他人命运的存在时,保持距离是最安全的生存策略。苏晓雅在学习和实践这种策略,就像她曾经学习如何成为小团体的中心一样。
校门口,若水的车已经等在那里。穗满城上车,系好安全带。若水从后视镜里看她,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今天……怎么样?”她问,声音小心翼翼。
“正常。”穗满城说。
“有没有人……对你……”
“没有。”穗满城打断她,看向窗外开始飘落的雨丝。
若水不再追问,发动了车子。车子缓缓驶入车流,雨刮器开始规律地摆动。沉默在车厢里弥漫,但和之前的沉默不同——之前的沉默是若水不知如何靠近,现在的沉默,是若水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刚刚展示了灭世级力量、却又平静地坐在这里的孩子。
“管理局那边,”若水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干涩,“他们……开了很多会。关于以后。关于你。”
穗满城没有回应,依然看着窗外。
“他们说……不会再限制你,不会研究你,只要你……不主动使用那种力量。”若水艰难地说着,“他们希望你……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生活。上学,长大。”
普通孩子。穗满城想。一个能随手关闭整个城市能源系统的“普通孩子”。
“他们还让我……继续照顾你。”若水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像以前一样。做饭,接送,陪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需要吗?穗满城不知道。她不需要食物也能生存(能量可以从高维通道获取),不需要保护(死亡对她无效),甚至不需要陪伴(观察者的本质是孤独)。但她依然坐在这里,坐在这辆车里,让若水接送,吃若水做的饭,住在若水安排的房间里。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普通孩子”的生活,是她唯一还能观察的人类样本。也许,是因为若水身上那种混杂着愧疚、恐惧、渴望和一丝顽固柔弱的复杂情感,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观察的现象。也许……只是因为习惯了。
“好。”穗满城说。
若水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简单的回答,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眼眶微微发红:“好,好。那我们……就还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但谁都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车子驶入公寓车库,电梯上升,门打开。公寓里一切照旧,整洁,安静,弥漫着若水常用的那种淡雅的香薰味道。穗满城换好拖鞋,走进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那枚彻底失效的琉璃的小型炉还躺在那里,像一块不起眼的金属垃圾。穗满城走过去,拿起它。金属冰冷,不再有昨日的滚烫。她拉开抽屉,把它放进最里面的角落,和那张写着“怪物”的纸条放在一起。
然后她走到窗边。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不再是熔炉时代那种带着血色光晕的、有生命感的亮光,而是核能供电下均匀、稳定、略显苍白的冷光。雨丝斜打在玻璃上,划出无数道短暂的水痕。
她抬起手,指尖触碰冰凉的玻璃。玻璃映出她的倒影——短发,校服,平静的脸,深黑色的瞳孔。
金色的光芒没有再出现。力量潜伏在深处,那个破损的通道暂时安静下来,像风暴过后的海面,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被彻底搅动的洋流。
第一个愿望,以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实现了。她拥有了“足够多的力量”,甚至多到超出了若水,超出了管理局,超出了这座城市所能理解的范畴。
但这力量并没有带来改变——或者说,没有带来她想要的改变。它只是粗暴地抹去了一种旧的系统,留下真空,让另一种更冰冷、但也更“干净”的系统顺势填补。林小安不会因此回到学校,琉璃依然在逃亡,若水依然活在恐惧与责任之间,管理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她周围构筑无形的围墙。
她打破了蛛网,但新的蛛丝已经开始凝结。
愤怒平息了吗?没有。它只是沉得更深,与那股庞大的力量混合在一起,变成某种更沉重、更晦暗的东西。
穗满城放下手,离开窗边,坐到书桌前,翻开数学练习册。铅笔在纸上划动,沙沙作响。她开始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需要添加三条辅助线。她的思维清晰,步骤严谨,答案很快浮现。
解完题,她合上练习册,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城市的灯光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明天,她还会去学校。若水还会送她,接她,给她做饭。日子会继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在她体内,在这座城市里,在那些看着她、恐惧她、试图“正常”对待她的人们心里。
而第二个愿望,第三个愿望……它们还在遥远的未来,像黑暗中尚未点亮的星。
穗满城闭上眼睛。在意识的深处,在那破损容器的边缘,她仿佛能听见某种细微的、持续的嗡鸣——
那是高维度的潮汐,是力量沉睡时的呼吸,是无数可能性在时间线上悄然分岔的声音。
雨声渐密,覆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