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者:无詺16 更新时间:2025/12/21 23:10:46 字数:5527

清晨六点二十三分,天光未亮。穗满城从一种无梦的浅眠中自行醒来。房间里只有空调出风口的细微气流声和窗外遥远城市苏醒前的低沉嗡鸣。她躺在柔软的被褥里,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任由意识缓慢浮出水面,像深潜者缓缓升向被晨光切割的海面。

一种陌生的感觉残留着。

不是情绪,不是知觉,而是某种更原始、更贴近存在本质的……印记。像手指按压皮肤后留下的短暂凹陷,像回声在空谷中逐渐消散的尾韵。它源自昨晚那个拥抱——她抱住若水的腰,脸埋在对方柔软的毛衣面料里,然后说了“好”。

当时没有多想。那是一个基于逻辑的回应,是对若水“像以前一样”提议的确认,也是终止那段让她感到不适的沉默的简洁方式。但身体接触本身,却留下了这奇怪的余温。

穗满城抬起手,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自己的指尖。皮肤细腻,指节幼小。这双手昨天“握”住了足以颠覆城市能源体系的力量,此刻却只是普通孩子的手。她曲起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触感温热,柔软,带着睡眠后的微潮。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羊毛纤维刺痒着脚心,一种鲜明而具体的刺激。她走到穿衣镜前。镜中的女孩穿着浅蓝色的睡衣,短发有些凌乱,眼睛在黎明前的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她抬起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肩膀。手臂不够长,只能勉强交叠在背后。这个姿势很别扭,没有昨晚那种……嵌入感。若水的腰身更柔软,毛衣的触感更温暖,更重要的是,那个拥抱里有一种“被容纳”的错觉——尽管她清楚自己才是那个无法被任何容器完全容纳的存在。

但错觉本身,似乎产生了真实的效应。

早餐时,若水照例准备了燕麦粥和煎蛋。她把餐盘端到穗满城面前时,手指边缘又多了两道新的红痕——今天煎蛋时似乎更紧张了。穗满城的目光在那红痕上停留了一瞬。

“谢谢。”她说,声音比平时轻。

若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些疲惫、但真实度更高的微笑:“不客气。趁热吃。”

穗满城拿起勺子。在舀起第一勺粥之前,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伸出左手,轻轻碰了碰若水放在桌边的手背。

非常短暂的触碰,不到半秒。指尖传来皮肤的温度,略微干燥的触感,还有若水瞬间僵硬的反应。

若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又看向穗满城,眼神里满是困惑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慌乱:“怎么了?粥……太烫了吗?”

“没有。”穗满城收回手,开始安静地喝粥。燕麦煮得恰到好处,温润黏稠。她专注地品味着食物的质地和温度,同时用余光观察若水。

若水还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被触碰的地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去厨房清洗煎锅,水流声掩盖了她轻微的喘息。

穗满城低下头,看着粥碗里自己的倒影。指尖残留着若水皮肤的触感,那感觉和拥抱的余温混合在一起,在意识里荡开细微的涟漪。一种……愉悦?不完全是。更接近好奇,像科学家观察到实验出现了预期之外的反应。

去学校的路上,穗满城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她忽然开口:

“若水。”

“嗯?”若水立刻从后视镜里看她,眼神紧张。

“手还疼吗?”

若水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穗满城指的是煎蛋时烫伤的红痕。“啊,不疼,小事。”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就是……不太习惯用那个新牌子的不粘锅,火候没掌握好。”

“哦。”穗满城应了一声,然后说,“下次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让若水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车子轻微偏离了车道,又迅速修正。“不、不用,”她声音有点急,“你还小,厨房危险。而且……你只要好好上学,好好长大,就可以了。”

穗满城不再说话。她听出了若水声音里的慌乱和……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恐惧与渴望交织成的荆棘。若水在害怕,害怕她的接近,又渴望她的接近。这种矛盾本身,也成了观察的一部分。

但穗满城自己的动机呢?她主动触碰若水,提出帮忙,这些行为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她分析自己的意识流:最初拥抱是出于终止对话的实用目的,但触感残留引发了后续的“实验性接触”。触碰手背是为了观察反应,提出帮忙是延续接触逻辑的下一步尝试。整个过程严谨得像实验室操作。

但为什么选择若水作为实验对象?因为她是最近的、可接触的人类样本。为什么会产生“愉悦”的感知?因为接触引发了对方的情感波动(慌乱、脸红),而观察情感波动本身……似乎能带来某种满足感。

就像按下开关,灯会亮。触碰若水,她会脸红。这是因果,是规律,是可以预测和复现的现象。而验证规律,总能带来一种智性上的满足。

可是……穗满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若水手背的温度,以及那种干燥、略微粗糙的皮肤质地。智性满足需要温度吗?需要质感吗?

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穗满城下车前,又做了一件事:她转过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若水的肩膀——就像昨天若水试图拍她肩膀,却最终放弃的那个动作的镜像。

“路上小心。”她说,然后关上车门。

透过车窗,她看见若水完全僵在驾驶座上,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刚才被拍过的肩膀位置,像那里刚刚落下了一只罕见的蝴蝶。

穗满城背着书包走向教学楼。清晨的冷空气让她精神一振。指尖还残留着拍肩的触感——隔着羊毛外套的柔软,和底下肩膀骨骼的硬度。一种复合的、有层次的触觉信息。

她感到……有趣。

一天的学校生活如常。课堂,课间,午餐,体育。同学们依然用那种混合着好奇、疏远和隐约畏惧的眼神看她,但没人敢上前搭话或挑衅。她像个移动的静默区,所到之处,交谈声会自然降低。苏晓雅今天甚至没有和她有任何眼神接触,始终低着头。

穗满城并不在意。她沉浸在自己的“实验”里。

午休时,她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看着几个低年级的孩子玩跳房子。阳光很好,照在塑胶地面上,反射出明亮的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跳格子时绊了一下,摔倒了,没哭,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继续跳。旁边的男孩笑了,女孩瞪了他一眼,也笑了。

穗满城看着那个笑容。那是属于孩子的、纯粹的、因为身体运动和游戏而产生的快乐。她无法理解那种快乐的具体成分,但能观察到其外在表现:嘴角上扬的弧度,眼睛眯起的形状,胸腔轻微的震动。

她抬起手,用手指触碰自己的嘴角,尝试模仿那个弧度。肌肉牵动,皮肤拉伸,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但镜面反射(她通过旁边教学楼玻璃窗的模糊倒影观察)显示,那个表情空洞,机械,没有小女孩笑容里的光。

为什么?因为缺乏内在的“快乐”驱动?但“快乐”是什么?是神经递质分泌?是认知评价?还是一种更复杂的、她这个破损容器无法模拟的系统性反应?

放学时,若水的车准时出现。穗满城上车,系好安全带,然后侧过身,看着若水。

若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穗满城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吃冰淇淋。”

这个要求让若水再次愣住了。穗满城从未主动提过任何关于食物的具体要求,总是“都可以”、“随便”。

“冰、冰淇淋?”若水重复,“现在天气有点冷……”

“想吃。”穗满城坚持,声音平静,但眼神专注地看着若水。

那眼神让若水无法拒绝。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好……那我们去买。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香草。”穗满城说。这是最常见的口味,她看到过其他孩子吃。

车子拐向商业街。若水在一家精品冰淇淋店门口停下,匆匆进去,几分钟后拿着一个纸杯出来,里面是洁白的香草冰淇淋,插着一把小木勺。

穗满城接过,用木勺舀起一小块。冰凉,甜腻,口感细腻。她慢慢地吃着,感受奶油在舌尖融化的过程,糖分带来的短暂刺激。味道不错,但没有特别的感觉。

“好吃吗?”若水从后视镜里看她,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穗满城点点头,然后舀起一勺,递向若水:“你尝尝。”

这个动作完全出乎若水的预料。她看着递到面前的勺子,又看看穗满城平静的脸,犹豫了几秒,才微微前倾,就着穗满城的手,吃掉了那勺冰淇淋。

“嗯……很香。”若水说,耳朵尖有点红。

穗满城收回勺子,继续吃自己的。指尖残留着刚才若水嘴唇轻轻碰触勺柄的微妙触感——温热,柔软,转瞬即逝。以及若水脸上那抹因为分享食物而产生的、混合着羞涩和愉悦的红晕。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在穗满城心中升起。不是冰淇淋的味道带来的,也不是观察若水反应带来的智性满足。而是……那个“分享”动作本身。主动递出勺子,看着对方接受,完成一次短暂的物质交换和互动。

这满足感里,似乎掺杂了昨晚拥抱残留的“嵌入感”,和今天触碰、拍肩积累的“接触感”,混合成一种更浓郁、更……黏稠的东西。

她不喜欢“黏稠”。那让她想起未被完全控制的能量,想起混沌,想起失去清晰边界的危险。

晚上,若水在书房处理一些协调员的文书工作。穗满城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到书房门口。她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若水伏案的背影。

台灯光线柔和,勾勒出若水肩颈的线条。她写得很专注,时而停顿思考,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这个姿态里有种脆弱的疲惫,也有种固执的认真。

穗满城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我睡了。”

若水转过身,脸上的疲惫在看到她时融化了一些:“嗯,晚安。记得盖好被子,夜里可能会降温。”

“嗯。”穗满城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若水,似乎在犹豫什么。

若水察觉到她的停顿:“还有事吗?”

穗满城摇摇头,转身走向自己房间。但在走廊里,她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

若水疑惑地看着她。

穗满城走到书桌旁,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轻轻拉住了若水睡衣的袖口。布料柔软,带着若水的体温。

“你也早点睡。”她说,声音比平时更低,几乎像耳语。

然后她松开手,迅速转身离开,仿佛刚才那个动作耗尽了她所有勇气——虽然她并不理解“勇气”是什么。

若水僵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被拉过的袖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穗满城手指微凉的触感。几秒钟后,她抬手捂住脸,肩膀开始轻微颤抖。不是哭泣,是一种过于汹涌、无法命名的情绪在冲击着她。

而在自己的房间里,穗满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拉袖口的动作很笨拙,很幼稚,和她体内那个二十八岁程序员的灵魂格格不入。那种感觉——主动寻求接触,用轻微的身体语言表达关心(如果那算是关心的话)——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羞耻的不适。像个成年人被迫穿上童装,做出稚气的举动。

但与此同时,那个动作带来的反馈——若水瞬间的僵硬,随后颤抖的肩膀,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那种浓烈的情感波动——又让她感到一种压倒性的……愉悦。

不是智性的满足,是更原始、更感官的愉悦。像冰冷的手触碰到暖炉,像干燥的喉咙喝到清水,像……像破损容器的边缘,暂时被什么东西填补了一瞬。

她走到床边坐下,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这种行为很幼稚。这种感受很黏稠。这种对接触和反馈的渴望……很不像她。

但为什么停不下来?

为什么当若水因为她一个简单的动作而脸红、慌乱、甚至颤抖时,她会感到一种近乎上瘾的满足?

是因为力量吗?因为她拥有了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所以反过来,对这种微小、脆弱、完全依赖她“不毁灭”才能存在的人类互动,产生了病态的迷恋?

还是因为……孤独?那个观察者的位置,那个理解一切却无法参与的位置,那个破损容器永远无法被填满的虚空,终于被这些笨拙的接触和反馈,短暂地、幻觉般地遮蔽了一瞬?

穗满城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她第二天早晨起床,看见若水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时,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好奇和隐约渴望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她走过去,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坐在餐桌前,而是站在若水身边,看着锅里滋滋作响的培根。

“需要帮忙吗?”她问。

若水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柔软得像要融化:“不用,马上就好。你去坐着等。”

穗满城没有动。她伸出手,轻轻拽了拽若水的围裙带子。

“我想学。”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执拗的调子——不是命令,不是请求,而是一种……试探性的坚持。

若水看着穗满城拽着她围裙带子的手,那只小手白皙,手指纤细,拽的力道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看着穗满城的眼睛——那双大部分时间深不见底、偶尔会闪过非人金色的眼睛,此刻却清澈地映出台灯和她的倒影,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笨拙而专注的期待。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酸涩又温暖。

“好,”若水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关小了火,让培根在锅里慢慢煎着,“来,我教你。”

她让开一点位置,示意穗满城站到灶台前。穗满城个子矮,需要踮起脚才能勉强看到锅里的情况。若水从身后虚虚地环着她,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用夹子翻动培根。

“不要太用力,轻轻翻过来就好……对,就是这样。”

穗满城的手在若水的掌心下,有些僵硬,但准确地执行着指令。培根在锅里卷曲,散发出焦香。她能感觉到若水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能闻到若水身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能听到若水在她耳边轻柔的指导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感知信息流涌入。触觉,嗅觉,听觉,视觉,还有某种无法归类的情感氛围——若水的专注,耐心,以及那份小心翼翼的温柔。

太黏稠了。太人类了。

但这一次,穗满城没有感到不齿或抗拒。她只是专注地翻动着培根,感受着掌心下若手手背的温度,听着耳边轻柔的声音,看着锅里食物逐渐变成理想的金黄色。

当最后一片培根被夹起放在盘子里时,若水松开手,退后一步,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看,你做得很好。”

穗满城转过身,抬头看着若水。煎培根的油烟让她鼻尖有点出汗,几缕碎发黏在额角。她看着若水脸上那个因为教学成功而绽放的、明亮又温柔的笑容,忽然觉得,刚才那些黏稠的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不适。

她想了想,然后抬起手臂,做出了一个更加笨拙、却完全出自本能的动作——

她向前一步,轻轻环抱住若水的腰,把脸贴在若水柔软的毛衣上,像昨天那样。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停顿了几秒,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毛衣的布料。

“……谢谢。”她的声音闷在布料里,轻得像叹息。

若水完全僵住了,手臂悬在半空,过了好几秒,才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落下,一只手轻轻环住穗满城瘦小的肩膀,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发。

“不用谢,”若水的声音哽咽了,但笑容却更深,“永远不用。”

穗满城在她怀里,闭上了眼睛。

油烟味,培根焦香,洗发水的淡香,羊毛衫的暖意,若水胸腔里稳定的心跳,手臂环绕的力度,掌心落在发间的温度……所有这些感知信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细密而柔软的网,暂时包裹住了那个破损容器的边缘。

不是填补,不是修复,只是……包裹。

像一个孩子,终于学会了属于她的、极其笨拙的撒娇方式。

而那个二十八岁的程序员灵魂,在这一刻,选择了沉默地退让,任由这具幼小的身体,沉浸在这陌生而温暖的黏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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