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那天，总是宅在家里做研究的我难得去离住所最近的城镇采购食品、生活用品以及实验用的原材料，以往的每次采购都会大包小包地带一大堆东西回家，这次更是带回了不得了的“东西”。
关于这个突然闯入我生活的小家伙，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她的确给我枯燥的灰色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但我也很遗憾我没有照顾好她。——然而，就结果而言，也许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坐在大街上的那个小乞丐——在这种偏远的乡下并不少见，她的身上裹着破烂的黑布，棕色的长头发凌乱，脸也是脏兮兮的，但身前没有乞讨用的碗、帽子或者其他呈物用的东西，空空如也。她并没有向路人讨要，也没有盯着行人期待施舍，仅仅是呆呆地看着天空，双瞳清澈得好像能看透一切，又好似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表达什么，却又不懂得组织语言。
——也许不应该称她为乞丐吧，只是一个流浪儿而已。
现在回忆起来，我只能惊叹我竟然对她的第一印象那么深刻——
我仅仅是路过的时候瞄了她一眼，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她的灵魂，很特别。
至于特别之处我则一时说不上来，毕竟没有直接去探查过。总之这个灵魂让我忍不住驻足去关注她。我是长期研究灵魂的人，我的第一感觉绝对不会错。
求知欲吸引着我走近她，越是特殊的灵魂我越想一探究竟。但我没有试过拿活着的人做研究，而且人的灵魂不像妖魔那样容易提取，研究起来就更加困难了。更何况带一个不知名的小鬼回家，会有很多麻烦事要处理……不过研究活人灵魂的方式也不是没有——我当然不会取她的性命，而且那样就不算是针对活人的灵魂研究了——只是这种研究方式需要很长的时间。必须要足够的时间让她灵魂的气息充满周围的物质。在这个过程中，我可以同时进行其他实验的，只需要在气息完全充满之后再从物质中提炼出灵魂的样品……不过这样的话麻烦事要持续很久，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到底是和她长期生活呢，还是放弃这个研究呢？我提着一大堆东西站在原地踌躇着，看上去应该会很怪异。
我知道，我在以非常奇怪的逻辑思考着问题，所以很多人将我当作理性过头的疯子，捣鼓着一些可怖的、没有实体的事物。来自各方面的排挤，加上我个人不喜欢被打扰的个性，使我选择了一个人躲在偏远得几乎处在荒野中央的地方进行自己的研究。
似乎是因为我挡住了她一直盯着看的天空，她注意到了我在她面前犹豫不决的样子，她的目光转向我，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忽然认真起来，刻意坐得端端正正的，如同在做什么准备。她没有说话，我却能从她的灵魂中读懂她的意思：
——我一定会乖乖的。
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第六感竟然那么强，精神力一定很好吧？也许我可以试着收个徒儿。我想进行的研究也许等我死后也做不完。
我上前蹲下，伸出手像摸小狗一样摸摸她的头，问她：
“愿意和我回家吗？”
她的嘴抿起来，双眼流露出欣喜的感情，她是在试图用笑来表达肯定，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笑——她将嘴咧开，嘴角微微抽动。
这个不标准的笑容让我一生难忘。
霎那间，我明白了。原来，笑容也是需要学习的。只有真正感受到快乐，才能露出真正的笑容。
我带着她回到了我的住所——一个两层的小平房。一楼作客厅和厨房，二楼作卧室和卫生间，而我的实验室就在地下，那里也有床铺。
实验室里的床我反而睡得多一些，因为有时太累了根本不想上楼……就让她先住二楼的那间房吧。
如果是普通的小孩，发现一个陌生的怪大叔将自己带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偏远的地方，估计会害怕得想要逃跑吧？可是她至始至终无动于衷，大概是因为她对危险的概念很模糊，所以浑然不觉吧？
——没有安全，又何来危险呢？
不过，对她而言真正的危险不在于我的这间小屋，而是位于屋子斜对面的一间真正的研究所。
虽然他们的研究内容我不清楚，但会躲在这荒山野岭进行的秘密研究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想尽量避开他们，可这间屋子就是他们提供的，我唯有尽量不与他们交集。
——
第一个降临到我头上的问题是如何给她洗澡，她没有用过淋浴，我只好手把手教给她。不过还好她很聪明，用一次就学会了。
相应地，这次我也顺路多买了很多其他东西——当她换上新衣服时，还一时感到不适应，但看上去十分开心。
“多多指教。”我俯身蹲下。
她向我点点头。
“对了，还没有给你起名字呢。”我只是思考了一会儿就下了决定，“就叫你幽吧。”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给她起这个名字，只是莫名地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空闲的时候，我会教她各种各样的东西。她的来到让我久违地体验到了有家人的感觉。
跟她相处了大概一周左右，某一天她忽然跑到实验室里，扯着我的衣服，用不标准的发音对我说道：
“师……傅……师傅……”她在对我笑，不自然、但真心地笑。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单词。
我蹲下身去，轻轻搂住她。我忘了我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那时我有一种当父亲的感觉。
很幸福，真的。
我有空闲时，曾经问过她是否还记得被收养前的事情。
她的回答却是“忘记了”。
明明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
或许，人对于自己不愿回想起的记忆，会忘得比较快吧？
又过了两年，她已经长大，懂得了很多东西，更能够流利地说话和阅读，而且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那时，我的研究正好取得了新的进展，于是我日夜沉溺在实验当中，没有时间顾暇她。
每当我发现被我遗漏的、放在桌面上已经凉了的饭菜的时候，我的心中既有温暖，又有愧疚。她帮我分担了大部分的家务，所以已经不是我去照料她了，而是她在照顾我这个邋遢的单身汉。以往有些时候，我是饿得实在受不了才会去吃饭，现在她为我制备好了三餐——虽然我没有按时吃，但如今营养方面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从前只会畏畏缩缩地等候指示的她也比以前开朗多了。
不过我也发现，她开始和对面研究所的几个小孩走得很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这主要也是我的原因，是我没时间照顾她才让她寂寞的。我也知道劝阻她是没有用的，只能尽量去提醒她：不要进入那间研究所，不要将师傅的研究内容告诉别人。
她很听话，但由于少有与人交往的经验，也太过于单纯。
后来，作为研究对象的一个梦魇愿意帮我照看她。我本以为这样能够让她远离危险，但最终还是不能避免——
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对方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幽，而是我。
我的研究成果，才是他们最想要得到的。
这也是他们为我提供住所的最终目的。
……
“集中注意力，试着用灵魂去感应周围的事物。”
茂盛的森林之中，生命力旺盛，灵魂的波动也十分强烈。
幽闭目凝神，双手放在胸前握成拳状，全神贯注地进行着灵魂感应。
传授幽各种有关灵魂的知识和技能，是我难得的放松时间。
“万物皆有灵。但不是去捕捉活物中的灵魂，而是要去寻找附在各种物体表面上灵魂的气息，那些气息记录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记住，是表面的气息，不是内在的灵，注意区分两者。气息要更弱一些，要用自身的灵魂将它们吸引过来……”我在她的不远处进行指导。在众多灵魂的包围之中寻找外来的灵魂气息是比较难的一件事，但这也是必须掌握的技能。没有长年累月沉淀的灵魂气息很容易消散，所以也必须锻炼她在一定时间内捕捉到该气息。
“是表面的气息，不是内在的灵……用自身的灵魂将它们吸引过来……”
幽重复着我的话，将字字句句铭记在心。
“……找到了！”她突然睁开双眼大喊，“刚才有一头鹿经过这里！”
“正确。”我赞许地摸摸她的头，“不过你没发现最关键的一点。”
“最关键的一点？”她反问的同时着再度闭眼进行感应，终于发现了——
“它在追另外一头鹿！”
“没错，不仅要感应到对方的行动，还要从气息中捕捉其内心想法。气息是通过灵魂产生的，而灵魂中存在着生命的意识以及正在进行的心理活动。”
她认真地点点头。
……
只不过这忙里偷闲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幽虽然嘴上没说，但可以看出她常常不满我陪她的时间太少。——进行了这么多年的精神力和灵魂的锻炼，我自然能够感应到另一个灵魂的意识活动，所以她的想法和感受我都知道。不过这一点我一直没有告诉她。
在幽十岁时，她已经能熟练地运用灵魂感应、精神增强等基本技能了。在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前提下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我相信在将来，她应该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灵魂法师。所以我一直担心对面研究所里那些连理性也没有、只知道利益的人们会盯上她——实际上他们确实盯上了，但只是想要利用她。
那个研究所的创办人，从不在这片地域露面，但我再熟悉不过了。
阴千忌。这个我永远忘不了的名字。
——他是我的亲哥哥，一个自大狂妄、野心勃勃的人。
我恨他，不只是因为他抛弃了我们共同爱过的她、辜负了我的信任，还因为他的迷途不知返。
明明为时不晚，他却仍在坚持那条错误的道路，死不悔改。哪怕现在他回头，也还来得及，还能给她幸福，可是他没有。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天赋比我高出许多，本人也非常努力，性格又比我开朗，更加善于交际，于是大家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正因如此，我才将心爱的女孩让给更优秀的他，希望他能给她幸福……但是，他变了，我已经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现在只顾着一味地扩大他的势力，为此不择手段，残害了许多无辜的人。
面对这样的他和被孤落的她，我选择了逃避，让自己醉心于灵魂与科学之中，忘乎所以。
幽的出现，稍稍改变了我痴迷的生活，让我找回了往日感性的那一部分，让我怀念起从前的时光——
可是，回不去了啊。
——我总是在逃避曾经的幸福，因为那只会让我对现在感到心痛。
也许他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我曾经是那么地信任他，那段信任的时光又是那么地美好。
……
“咳、咳咳咳……！”
放开捂住嘴的那只手，一些黄中带红的黏液附于其上。
口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现在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所以我希望在我病倒之前，将我多年来呕心沥血的研究完成。这绝对会是一个重大成果，说不定还有可能名垂青史。
如果能找到一些人和我一起进行研究的话，也许研究进度会加快许多，我也不必那么劳累。但我不具备说服其他人和我一起做这个看似荒唐的研究的技能，而且研究灵魂学的寥寥无几的几个研究者们也都被阴千忌垄断……我不清楚他是想要盗取我的研究成果、将成果完全归于他的名下，还是想要累死我。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是我留在世上最想做的事情，没有之一。
在研究终于完成之际，我欣喜若狂，却又不敢高声宣扬，只顾默默地整理资料，准备离开。
——那也意味着，死神的来临。
我最终还是躲不过他们的监视，逃不过他们的陷害——
急病突发，眼中的世界一瞬间天旋地转。我切身地感受到自己的真实境况。
——如果他们能将这个研究成果运用到实际中，造福众人，那我也死而无憾了……
留下这种看似无私的想法，我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弥留之际，我残存的意识能够感受到幽的哭声：
“师傅，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师傅……师傅……”
对不起，我还是要离开你了……
意识越渐模糊，已经开始听不清外界的声音了——我正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动用最后的一点精神力来感应——
……原来如此。
我在内心深处笑了。
她在这里呆了七年，灵魂的气息早已遍布这里，清晰无比。
……原来，她灵魂的特别之处，正是因为和我很像啊……同样地信任着，又被利用着；同样没有勇气面对过去，只是痴迷于当前……
再见，幽，你要好好替我活下去。
——这是阴无幽离世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