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并不是那种孩童们天真地对于自己出生问题的疑问,而是实实在在的对自身的诞生所存在的谜团。
第一次睁开眼睛,我就身处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
铺天盖地的红色与黑色混杂着,就好像两种没完全混合的颜料、又由于风化而让色调显得暗沉、压抑。
到处都是尖叫声,嘶吼声,吵得让人无法安眠。
不过其实我并不用睡觉,即使一直在这种哀嚎中存在,我也不会感到困倦。只是这种声音相当令人烦躁,理智随时都可能会崩溃。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尽头,无数的不知是人是魔还是鬼的东西在四处游荡着,其中大部分“东西”的身上被刺入了锐刺或者被符咒一类的黄纸捆绑,无法自由动弹。
我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才弄清楚这是哪里——关于时间我也只是估算,毕竟我是来到外界后才知道有“年”的概念——很多的鬼魂都没有正常的意识,有的只懂得尖叫,有的则不会说话,而且就算运气好碰到一个思维正常的,我也经常无法理解对方的话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我是在这个特殊世界里诞生的新生儿,对“常识”这种东西无法理解透彻。
不过我最后还是了解到了很多知识,不仅仅是对于这个世界,还有“外面”的世界。
这里是封印之地,所有被封印的妖魔鬼怪甚至人类都会被转移到这个混沌的、还未完全成型的空间里,直到封印被解开才能获得自由。被封印的妖物们大部分都承受着庞大的痛苦,却又无法以死来解脱,长期的“存在”令他们精神失常。的确,与其清醒地面对这个无法离开的地方,还不如疯掉比较好。
啊,可是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连最基本的逻辑思维都没有具备,我甚至一开始并不认为这种长期的存在有什么不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空间是用精神来交流的,我可能连语言都不懂。
也许我正如他们所说的,是“封印之地”里面的残余的精神游丝凝聚出来的梦魇。不过我是什么存在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待在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据说只要能够潜入人的梦境,我就能通过与现世相连的梦境来到外界。
我大概花了两百余年才离开封印之地,原因是潜入梦境很困难,必须有很高的精神力才能做到。然而想要在梦境中连接现实世界,并将自己在现实中凝聚成型则需要更强大的精神力,同时成功率也很低。而且在封印之地出现梦境的几率很小,很难才遇到一次。
刚才我说的你们可能不明白,不过只要知道我是千辛万苦地从封印之地通过人的梦境来到人界的就行了,这个世界也还是有很多未解之谜的。
出来的同时,我也获得了相应的能力,读心术和控制梦境,都让我对这个世界快速地加以了解。
这个世界真的很有意思,在这里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无聊。不过由于我体质特殊的缘故,某一天我被请到了某个异人家里做客。但作为体验的一种,我也欣然接受了。
我被关在一个特制的、能够屏蔽精神波的笼子里,那个已近中年的异人礼貌地向我交待了他的意愿——他只是找我做一下研究,研究完后就放我走。
虽然我并不喜欢被关起来,但他的研究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也不愁没有时间。
我倒要看看他想研究什么。
中年异人家里还有个异人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没事做的时候她就喜欢在笼子外转来转去,找机会和我说话。
“姐姐有名字吗?”
这个女孩叫作幽,有着棕色头发和眼瞳的外表很普通,会容易让人误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孩,不过我清楚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异人。他是中年异人收养的一个孩子,刚收养时还只有五岁。
“魍魉。”我坦诚地回答道。
她住的地方人烟稀少,只有她这一户人家,附近还有一家无名的研究所。异人的研究试验无非就是对我精神力强度的各种测试,然后对获得的各种数据进行研究,不过我不太相信仅凭那些数据就能破解精神力和灵魂的奥秘。
“好奇怪的名字哦,姐姐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向我继续追问。
中年异人是一位灵魂法师,长期对灵魂进行研究。他渴望寻求到强大的精神力以及破解灵魂的奥秘,于是看中了拥有庞大精神力的我。我并不是生物,可以说是实体化后的鬼魂,但我也只能对他人造成精神上伤害。我不太清楚异人是否能达到这种境界。他致力于这种研究,似乎是为了与他哥哥对抗。
“因为我是从被封印的地方出来的,所以想替那些被封印的魍魉体会自由。”
这个小孩有点不一样,完全不惧怕我,不像对面研究所里面的几个孩子看到我都会感到危险,远远地躲开。
“姐姐被关在笼子里一定很寂寞吧,不过没关系,师傅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到时你就可以出来了。我来陪你玩。”
是你想我陪你玩吧。
“师傅总是不让我和小伙伴玩。”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的那些小伙伴并不是普通的小孩。
“嗯,会的。”我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她。
大概是因为觉得她有些可怜吧……似乎能隐约看到她的未来。
此后她经常来找我,和我说很多事情,比如说她的伙伴们都是怎么样的人——开朗的绰衵,腹黑的安斜,调皮的妖丝娜,傻大个龙恐,平时沉默偶尔会讲冷笑话的双胞姐妹墨散和墨桔。又比如说他们偷偷又跑去哪里玩了——危险的沼泽、漂亮的野花田、在夜晚会变得非常恐怖的后山、废弃的城堡……最近中年异人忙于研究,没空管她,她可算是玩疯了。
“你不怕我告诉你师傅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魍魉不会那么做的,对吧?”她歪着头反问我。
还真被她说中了。因为好奇,所以我并不打算阻止她。
研究结束后,我选择留下来,希望能照顾她的生活。她很高兴,中年异人也没有反对,反而认为有我在她会比较安全。
有时候她从伙伴那里听了鬼故事,便拉着我要我陪她睡觉。不需要睡觉的梦魇可以通过潜入人们的梦境休息。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忍心让她孤独地担惊受怕,所以就同意了。
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我忽然有些羡慕起这些有生命的生物。我似乎不能像他们一样用感情来看待世界。
她和伙伴们玩的时候我也在暗地里观察他们,他们玩的时候非常尽兴,天不怕地不怕地四处冒险。只不过一旦分手,她和伙伴们分别走向的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过总的来说,她的童年非常快乐。但是,这些快乐就好像在等着谁来打破一样,不断地循环着,循环着——
这种平静的生活,只能持续到她十二岁。
中年异人虽然有时候有些严厉,但确实很爱护她,教会她各种东西。她自己也很努力地学习。虽然是以师徒相称,但两个人就像是父女一样。
可是那一年,“父亲”死了。
“不……不要走啊……师傅……不要离开我!求求你……别走……”
她趴在床前痛哭流涕。
“……爸爸!”
最后那一声渴望已久的呼唤,中年异人却无法听到。
原本男人的身体就不好,工作又非常操劳,不过没想到会走得那么快。
她趴在我怀里失声痛哭,看上去是那么地无助。
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后来她听说研究所里有一头异兽可以复活师傅——当然那只是传言而已。
可是她相信了。那间研究所是不对外人开放的,所以她背着我从家里偷溜出去,从密道避开守卫潜入研究所。她事先从伙伴那里得知了研究所的布局和异兽的位置,她也清楚这意味着要背叛她的伙伴,可她还是那么做了。
她趁异兽熟睡之际,含泪一刀将它毙命,然后活生生挖出了它的心脏。
血溅满她全身,腥味呛得她很难受。此刻,守卫接到消息,正火速赶往那里,于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以最快的速度逃到了密林里,那里有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陷阱成功牵制住了守卫和伙伴,而她仍旧不敢怠慢,奋力冲向放有师傅尸体的山洞中。
用血画出的法阵已经凝结,血人儿就坐在法阵边缘对着阵中的尸体进行吟唱。
她的所以希望都汇聚在此。
她豁出了所有,背叛了同伴,只为换取一个期望的结果。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
这个仅仅只是听说、毫无根据和前例的方法,也如预期般迎来了最坏的结局——
复活的法术失败了,无论是精神力和异能都不足的她必定无法成功,更何况据我所知,任何复活方式都只停留在传说。生命一旦逝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最可怕的是,她遭到了反噬。这头异兽本来就是暗属性的,巨量的暗元素入侵了她的身体,蔓延至她的全身,蚕食着灵魂。
反噬过程中的她痛苦不堪——她面朝上方张着嘴想要吼叫,但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在无声无息地流淌而下……
渐渐地,她的发色、瞳色,甚至是外貌都有了改变。深邃的紫色头发透露着诅咒的气息,她的背后也永远地留下了一个黑色的纹身印记,那是神兽的愤怒,象征着亡灵的复仇。
这算是报应吧,背叛朋友的报应……痛苦过后,她瘫倒在地上无力地想。她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而且可以隐约感到外面的追兵将至。
迟迟才收到消息的我此刻正好赶来,可是也已经迟了。我二话不说背起她不断朝森林的深处逃跑,追兵中似乎有精神力很强的法师存在,导致我无法一次性让所有人产生幻觉,于是我只好边迷惑他们边跑。
“快!她们在这边!”追兵的声音又出现了,怎么甩也甩不掉。
没有月光的天幕,诡秘的夜间密林,阵容浩大又难缠的追兵,背上奄奄一息的幽,都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压力。
我们在黑夜中穿梭、逃命,朝着未知明天前进……
到最后我们还是成功逃脱了,只不过我们再也不能回那个家,她也无法亲手将师傅安葬。
朝阳初升,夜幕吐白,阳光渐渐堆满了大地。
“魍魉……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师傅没有了,伙伴没有了,就连自己也不是自己了……”她还在哭泣。
“别哭……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要是魍魉也离开了呢……?”她的语气中流露着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找个有很多很多朋友的地方好不好?那样幽就永远不寂寞了……”我不断安慰背上的她,朝城镇、朝新的生活进发。
“真的吗?只要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可是,朋友一旦走掉,也会很伤心啊……”
我无言以对。对于还没学会承受离别的她来说,一下子感受到太多失去的痛苦实在是很残忍了,恐怕她的心志就要崩坏了……
但是我要让她活下去。
我莫名地选择了坚持,我也深知今后的道路对她而言将会更为艰辛,但我必须陪伴她到独立。责任感始终贯彻着我的意识,驱使我一步步走入人群中……
她要承受的苦难,还远远不止这些。
在无法挽回的结果还未来临前,还不能去接受。现在所面对的一切还只是人生漫漫路上的困难险阻,并不象征着结束。
狭窄的小房间里,幽默默地坐在床前,盯着手上摊开的一本书,神情漠然。不知是在阅读还是在发呆。
“呐,魍魉。”她突然发话。
“怎么了?”
“这本书里的主人公叫作璃月。她很勇敢、很坚强呢,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不会放弃。我也很想像她一样……”她的神情落魄,但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
“这样很好啊。”看到她尝试打起精神来,我也很高兴。
“……所以,我以后也叫作璃月吧,说不定我也能坚强地面对未来的一切……”
“好。”她确实需要一个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由此来展开今后的新生活。
伤痕累累的她将会带着这个名字,走向布满荆棘的未来——
书写出,她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