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不是异人,却能如此重创我,值得共饮。”一名衣衫褴褛的男性异人坐在由十数只异兽磊起的尸体堆上,笑道,“也许你才是真正的‘异’人。”
“好,便共饮。”约莫二十岁年轻人看着他这副模样,拿出水壶,扔给他。
在与眼前的这个人类的战斗中,他抓住了他的破绽,在他的脊背处留下了重伤——几乎能让这个人类一击毙命的重伤。然而所谓的代价就是,他自己的一条手臂彻底的废了——右手臂的每一个关节都被撕扯开来,无法再动弹。
他用仅剩的左手仔细而缓慢地摸着身上的伤口,像在抚摩爱人的肌肤一般,脸上的血色渐渐消褪。
“你用的是什么招数?我从未见过。”
“夜家拳。”年轻人类淡淡地回答道。
他身上所受的伤也不轻。他的皮手套和关节处的上表皮都被磨破了,那是赤手搏斗的最大缺点,他早已习惯了。横跨胸口的四条深可见骨的伤痕和几乎贴着脊椎的一道伤口——那是几乎可以致命的两道伤口,已经用浸泡过药汁的绷带暂时止住了血。他的白色衬衫已经被异兽的血液染得斑斓,下身的裤子也未能幸免。数不清的划口遍布衣裤,每一条都代表着一次伤痛。
他其实很幸运,也很不幸。幸运的是这次没有遇到精神系的异兽和一些特殊的异兽,那是他最怕的。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实力强悍的异人。身上所有的稍微大一点的伤口几乎都是在与异人战斗的时候留下的,尤其是胸口和背后的伤。若是再稍微偏一点,他估计就再也闻不到酒的香味了。
虽说任务本身就是去找到阁楼的主人,他料到会与异人有一战。他很怕麻烦,但由于这次是指名任务所以不得不做。他其实很希望找不到阁楼的主人,这样既不用处理麻烦的事,又能很顺利地拿到报酬去买酒。
然而现实并不如人愿,尤其是他这种懒散的人,“天”更加不会喜欢。因为有一句老话,叫做“天道酬勤”。
这座阁楼很容易找到,阁楼里的异兽都比较一般。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见到了这个阁楼的主人,这些异兽的饲主。
这个异人手段不够狡猾。否则自己的这条命大概就会交代了。差不多要到月底了,若是自己回不去,他就会欠公会的房租。他很不喜欢欠别人东西的感觉。
“啪嗒”东西掉落的声音将他从白日梦中扯回了现实。
异人用被扭曲了三根指头的手接住水壶的一刻,他感觉小臂的肌肉顿时传来肌肉撕裂的声音——小臂晃悠着垂下,水壶也掉在了地上。
盖子掉出,里面的液体在地板上缓缓蔓延,与地板上的血混合到一起,如同巴米尔原虫一般慢慢地流动起来。
年轻人叹了口气。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撑那么久,或许这就是异人的顽强之处吧。他暗叹道。
“给我……讲讲吧……夜家。”异人已经说不清话了。他的嘴一边动,黑色的浓稠液体一边从嘴角流出。
“好。”在他的眼里,眼前的这个异人不再是敌人,更加像是一个病危的朋友。
“噗通”一声,又是什么东西倒下了。
异人倒在了地上。
静静的。静静的。
“……虽然你听不到了,但我还是讲给你听吧。”他在他面前坐好,开始讲述自己所读到的“夜家”的故事。
夜家是一个潜心研究拳法的氏族,长期居住在深山里,没有名气,整个家族加起来也只有三四十号人。他们只有在寻找决斗者时才会出山。
怎料“魔法”突然在各地出现,夜家人毫无例外地成了这场浩劫的受害者。
魔法这种特殊的能量能够影响万物,让万物产生变异,部分人类受到魔法的影响后,产生了“异能”,成为了拥有特殊能力的“异人”。许多动物也成了“异兽”。
虽然夜家人受到了魔法的影响,但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产生变异。可能是由于他们常年累月进行修行的关系,他们体内的内劲和魔法产生冲突,使得所有年长一些的夜家人在一年之内陆续地暴毙,而少数年轻人的身体反而得到了强化。
两年后,夜家只剩下七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了。
为了活下去,他们也不得不离开深山四处游荡。
那一年,“幻战”打得正惨烈,他们所在的国家苏伟德尔正处于内虚的状态。
某一日,苏伟德尔的一个小城陷入了恐慌。
原因很简单:国外的异人混入城了。
二十多个异人依仗自己的异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烧杀抢掠,杀了十多个人。并且嚣张地住在离城七里的一座八角阁里。那座阁被称为“朝天阁”,本是人们祈福的地方。
兵力稀缺的苏伟德尔没有余力对付城内的异人,仅剩的兵力都在保卫首都,当地的掌权者也放纵那些异人,于是他们便更加猖狂。
在那时,还从未有人类想过能赤手空拳对付异人。
——直到“夜”的降临。
……
“给我让开!”
又是一个异人在城里叫嚣,人们都已经麻木了,主动让开了路。
异人高傲地飞奔着,使用异能加快了周身空气的流动,将身后的追兵远远甩开。
——现在他的人头可值不少钱。
想到这里,他未免有些得意。过了不久,前方又有士兵映入眼帘。
他不想继续浪费力气,随手便抓来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勒紧她的脖子,慢慢地往前走,示意他们让路。
他只要想,瞬间就能将这个女孩变成好几块。
女孩也像是被吓傻了一样,愣愣的看着他,任他摆布。
他的心思不在眼前这些小小的人类追兵上,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前方。
偶然间——
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叹气声。
包含了惋惜、无奈和怜悯的叹息声。
他警惕地四顾,感知周围人的气息。
然后,他注意到了,街道一旁还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和手中的人质打扮得几乎一模一样。
既然人质有朋友在,按理来说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如今这个世道,又会有多少人按常理出牌呢?
所以他仍旧保持着警惕。
很快就被包围了的他谨慎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手中人质的呼吸。
——节奏急促。看来被当作人质很紧张啊。
无意中,他与女孩的一个朋友的目光相接。
——那种眼神是在着死人的眼神。
不是对方,而是他在用这种眼神看着女孩的朋友们。
——如果你们的朋友死了,那我也将送你们上路,让你们在阴间团聚。
他在用眼神向他们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然而,让他和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的是——
人群中有人开了枪。
毫不犹豫地射向了他怀中的女孩。
“管你有没有人质!现在可是战争时期,反正早晚都要有人死!我这把枪的子弹可是能够穿透两层钢板!”一个持枪的人奸笑道,他料定这一枪可以让女孩和异人一起去天堂。
“什么嘛。”异人面前的女孩悄然倒下了,他的面前则悬浮着一个风的屏障,挡住了那发威力十足的子弹。
“所以说,你们人类就是肮脏。”异人冷笑道,“我们异人在变异前也曾经是人类,所以我清楚得很!作为人类社会底层的我们被歧视、被欺辱、被压榨和剥削!到底谁才是弱的一方?!上天赋予我们特殊能力就是为了让我们复仇!向无耻的贪婪的人类复仇!——新的时代要来临了,肮脏的人类将要灭绝在我们的手下!!”
他豪迈的发言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愣住了,还没来得及深思——
异人的衣领就被一只手从前方迅捷地抓住,将他的整个身体一百八十度掀翻,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圆后背部朝下重重地砸向地面。
紧接着,那个一手掀到一个七十公斤重物的人,趁他被冲击力震荡之际,二话不说地拆卸掉了他的双臂。
——就像拆玩具一样轻松。
这时,人们才发现,击倒他的那个人正是被他绑为人质的女孩。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子弹,却装作倒下。
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感到有一双冰冷而柔软的手,按住了他的额头。
女孩冰冷的眼神映照进了他的心底。为此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她所感受过的残酷,绝对比自己要多。
他无声地笑了。
“什么嘛。你们也要反击了吗?”他说道。
女孩迟迟没有动手,似乎在等他把遗言说完。
“果然强大才是正义啊……但是你们可千万别小看异人啊,因为我们至少也拥有人类的心,比起你和你的同伴们,我们要更像人类呢……”
——从看见她眼神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料定的自己的死期将至,也成功预言了他们的未来。
人们只听见“咯啦”一声,他的头骨就被单手碎裂了。
女孩站起来,甩了甩沾满脑浆的手,坦然自若。与她打扮相仿的两个年轻人走到她身边。
围观者开始慌乱起来,有人壮着胆子问道: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
“人类。”她舔了舔死者的脑浆,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永远不会丢弃人类这个名号。”
“怎、怎么可能?”
没有人相信普通的人类可以做到这一点——赤手空拳杀死异人。
“异人与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与女孩同行的年轻女子说道,“人类也好,异人也罢,只不过打着不同种族的名义来互相争斗罢了,我们只是负责胜利的一方。”
就这样,“夜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他们的实力。
很快,女孩和她的朋友们就被居民们委托了一个任务——把异人侵略者赶出朝天阁,赶出苏伟德尔。
他们无疑会同意这个任务,因为他们从不退缩。
他们在夜里动身,每个人都换了一套全黑色的衣服,只带了一包铁片和一柄短剑。
在踏入山林的那一刻,周围的空气霎那间就不同了。他们清楚自己已经踏入了异人们为他们准备的战圈。敌人也应该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
他们正要踏出第二步——
三人之中最年长的男性猛然微弓身子,如同豹子一般冲向左侧,凭空抓住了什么,然后重重地按在地上并且补上一拳。
那件被抓住的“东西”慢慢现出了形状,是一个长得得比较像女孩子的少年——他整个身体都被完全压入了土中,平坦的胸口也陷入一个拳印。
“哎呀。”被给予了重伤的少年坦然地笑着,“还真不能小看你们,不过真不好意思,人家刚好没有心脏。”
接着,他的身体化为了涌动的水,彻底包裹住了男子。
“能够越过苏伟德尔坚固边境防御的异人可没多少,别小看我们啊。我们都是异人中的佼佼者。”水做的少年用嘲笑道。
然而,男子做了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举动。
——他开始喝水。
没错,他开始将敌人喝进肚子里去。
“喂!你在干什么?!”
男子没有回答他,无言地继续喝着“水”。
浮在他周身的水似乎反抗不了他的吸力,最终被完全喝进肚子里去。
水在他的胃中挣扎,想要通过膨胀来撑破男人的胃,不料无论体积怎样增加都是徒劳,胃部的吸收更令自己难忍,他只得另寻“出路”,从原路返回他的嘴部。
在黑暗中他沿着食道前进,他本以为会就此迎来光明——
但迎接他的是又一层不可破的黑暗。
把他吸入肚子里的那个男人,又把他吐进了随身携带的大水袋里。
吐完后,快速地拧上了盖子。
屈辱。
没错,这是沾满了胃液和唾液的“水”的唯一感受。
愤怒填满了他狭隘的灵魂,凶凶怒火在胸中燃烧。
——夜家,我势要向你们报仇!
他是不幸的,但他也是幸运的。
因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逃过灾难的人——
朝天阁的大门被女孩直接推开了。
所有的异人都聚集在了第一层,静候他们的到来。
他们之中有能够幻化自己的人,有能够自由变形的人,有能够操纵植物的人,有能够进行融合的人,有能够释放出火焰和雷电的人……
面对这些至强的敌人,他们解除了“封刀令”。
所谓的封刀令,就是夜家不能使用任何兵器,只能赤手空拳搏斗。封刀的原因很简单:兵器一出必定要见血,见血后就容易带来仇恨,仇恨往往又会滋生新的仇恨,如此循环往复,永不止息。虽然同样能够致命,但拳还能控制力道。所以夜家只能对十恶不赦的人拔刀。这是家训。
——可是到底怎样的人才是十恶不赦的呢?没有人知道。
“花开吾心知。”最小的那个女孩默默念起了“诗”。
她开始动了。笔直地冲向敌阵。
“色香自满楼。”
世界上没有无敌的人。
——骨骼碎裂。
他们也会受伤。
——地面崩陷。
但他们还在战斗,没有停歇。
——人体坠落。
血染黑了这个地方。
——墙壁洞穿。
黑得透彻。
——归为虚无。
……
直到第三天,才有当地人敢进入朝天阁查看那场战斗的结果
他本是一个打赌打输了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去冒险,当朝天阁一层的景象映入他双眼时,他的悔意才彻底消失。
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到处都是黑色的凝血。
四壁上布满了血花,溅开的血液如同花一般怒放着。
——真美。
这是此景给他的感受。
此后,夜家从这个国家消失了。
有人说,他看见夜家人有的瞎了双眼,有的失去了听觉、折断了食指,有的被扯断了肩膀,他们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再后来,那座阁被拆了。似乎有人想要掩盖他们的存在。
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又重重地叹气。
他脱下自己破烂不堪的衬衫,披在了异人的尸体上。
霎那间,那异人的尸体跳了起来。
宛如风一样划破了他的臂膀。
他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还是及时作出了侧身的反应。
顺着身体的走向,他的右手击中了对方的左胸膛,令对方飞出好几米远。
此后再也没有起身。
他再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起身离开,背上和胸口上的伤又开始疼了,让他很不舒服。
——这次任务完成了之后,就好好休息上一个月吧。
一个月后——
某个昏暗的房间内。
这个房间足有两个客厅那么大,横放在房间中间的长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存着不知名的有色液体,在前方电脑显示器屏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反射着自然光。
忽然,这个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进来,丢出一个试管。
坐在电脑旁体型曼妙的白袍女人接住了试管,试管内鲜红的液体让她一下子兴奋起来:
“天啊!你还真给我弄到了,不愧是最顶尖的‘采集师’!太棒了我真的爱死你了!竟然是夜家人的血,你是怎么做到的?”女人兴奋地问道。
“我有一个朋友,我建议他抽血检查身体,他就给我了。”男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关系啊!”女科学家兴奋地转动座下的转椅,白色大褂迎风抖动。
“不介意我问一下吗?你为什么想要这个?”采集师道。
“这可是宝贝啊!夜家人自称人类,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是人类——他们完全可以顺利通过苏伟德尔的检验入境。但人类怎么可能有这种体质?这不科学!以人类的身体而言他们根本不可能承受那么大的能量,但他们又确实不是异人……这种谜题怎么能让人不兴奋呢!!”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呢?”
“?”
“检测一个人是异人与否,就是判断他的血液中有没有‘异能’吧。但如果魔法没有让他们拥有异能,而是让他们成为了另一种新生物呢?”
“天呐!你真是个天才!要不要考虑转行跟我混呐?”女科学家激动地站起来,甚至有扑上去的冲动。
“算了吧,我还是继续当我的采集师好了。”
“不过你那个朋友人还真不错,竟然敢把自己的血给你,这在异人中可是大忌哦~”
“不错?”采集师冷笑一声,“如果他真不错的话,就不会把我辛辛苦苦饲养的异兽全都打死,还狠心置我于死地了。”
说完,他不快地抖了一下大衣,直径向外走去。
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左袖,女科学家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只是淡淡地说:
“啊呀啊呀,要不要我介绍个假肢医生给你啊。”
“不用,过几个月又会自己长出来的。”
说完,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中。
“啊哈哈哈哈!看来‘人类’和‘异人’都是不好惹的啊!”
女科学家放声大笑道,将两只试管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久久缭绕在这个晦暗的空间内。
采集师走后,女科学家手拿着试管,缓缓地晃动其中的液体,自言自语道:
“夜家人啊夜家人,为了弄到你们的血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啊!我还得自己出钱到公会发布任务,让夜家人主动去找我家的采集师,还害得人家的宝贝异兽都死掉了,你们可是造孽深重啊……”
她靠上转椅的椅背,极力地将身体往后倾仰,保持着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摔倒的姿势盯着试管道:
“可千万要让我找到你们的弱点啊,夜家人。让我的先祖蒙受了那么大的屈辱,是时候该还了哦。”
说着,她拿着试管的那只手化成了完全透明的水,彻底包裹住了整只试管。
花满心时自满楼,月冷衣寒冷十州。
夜下林间雾迷蒙,晨间光耀露自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