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到诅咒,
注定流浪在冬之旅程。
你永远追求,
象青烟追求高寒的天空。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脱离了来自现实的束缚,身处的狭小空间正进一步向着无之海的深处下沉。
刚才的一刀似乎恰到好处地避开了照明的路线,头顶的吊灯意料之外的还在工作,尽管摇摇晃晃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却是这片连太阳也触及不到的深海之下仅有的微光。
但也仅限于此了,与之相对的,身后的黑暗显得更加浓厚了。
“好久不见呀,犬先生。”
既是为了重逢的喜悦,亦是为了诉说寂寥,从生命的起始便已诞生,直至此方世界的尽头,经历了无数纪念与忘却的,无形且无常的,古老的余音(余烬)。
“我可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你,真心的。”
然而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覆盖在外侧的壳(人偶)逐渐消退,内侧的核(邪龙)自然展露出来。
如我的助手所说,不可视而不可触的邪龙,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被称为埃贝尔的存在不会迎来死亡,因此也无法认为他是活着的,无形且无常,而且只要想要就能化形成任何姿态。
根本是无可挑剔的制作人偶的材料……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而且我也不是狗……这个先不论,眼下还有一件事情是我无论如何都想问清楚的,“那天晚上,站在那个房间外的是你吗?”
“那天……”埃贝尔歪着脑袋,笨拙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含义,然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嗯,听见了什么人的呼唤,所以醒了过来。”
“那个‘什么人’是谁?”
然而他只是摇头,不是不能说,而是压根不知道。
对此我也没有抱什么期待,对于舍弃记忆来维持思考的家伙来说,时至今日还能维持理性已经很了不起了,就算问他是谁以及出于何种目的将他改造成人偶的,也不会有结论,恐怕就连自己为何身在此方都已经不记得了。
然而值得追究的点依然剩下一个,“再之后呢,醒来之后又做了什么?”
“嗯……因为察觉到了走廊的尽头有熟悉的气息,就想着去看看……然后房间的门从里面打开,perpetuum的人偶冲出来,变成了好几块……”
到这里为止和我所猜测的一样,然而接下来就是我所未知的部分了。
“那个时候,我应该也在那个房间里吧?。”
“嗯,有犬先生的气息,像是在呼呼大睡,不为所动的样子非常厉害呢。”
听起来像是某种讥讽,但是既然是从这家伙嘴里吐出来的话语,也只能是发自真心的钦佩了……
“再之后呢,你有接触过我吗?”
“抱歉,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啊,果然是这样……没办法,虽然非常遗憾,但也只能就此作罢了,“我知道了,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
走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接下来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了。
然而当我正打算拔刀的时候,埃贝尔却开口了,“那么,犬先生,我们该怎么回去呢?”
老实说我感到了一点讶异,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作出回应,只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我现在可以给你了。”
埃贝尔的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啊,我很高兴哦,但是还是算了吧,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太勉强了吧……会哭的。”
“即便如此,我也已经没法回头了。”
等待着我的只有无止境的下沉,即便能够漂流到别的什么地方,在那之前也会先被虚无所吞没。
“现在的你就像是神明一样……说起来,你原本就是神明吧,”他抬起头环顾了四周,然后露出了苦涩的微笑,“看来我也只能接受你的好意了。”
身心皆形同少年的某种存在缓缓闭上双眼,思考逐渐停滞。
与此同时,邪龙的半身从身后的黑暗之中探进来,将少年的身躯一口吞下。
所谓将潜艇的螺旋桨紧紧缠住的水草,是蛰伏在外侧的虚无之中的龙的躯体(实体)。
不可视的屏障被打破,虚无从墙壁的开口中缓缓涌入,如混浊的淤泥那般……不,这只是视觉上的错觉,实际上是现实正在向外流去。
手腕上的铃铛开始响个不停。
“即便如此,我也是人类。”
无论如何时间都所剩无几了,逞强也好自虐心作祟也好,在被吞没之前赐予完成这一切吧,这么一来我也能抵达旅途的尽头了。
邪龙不再思考,张开大口喷吐出毒炎,挥舞爪牙将空间撕裂,仅凭本能行动着,回归为自然灾害般的现象,要将周遭的一切摧毁殆尽。
即便再怎么不情愿,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没有同情的对方的必要,我们彼此是对等的存在。
把叮铃乱响的铃铛从手上扯下来,本打算就这样扔在地上,思虑再三还是收回了口袋了。
挥刀拨开扑面而来的青色火焰,向着巨龙的头颅砍去,然后马上被侧面挥来的爪子拍倒,没有余力做更多的思考,只能挣扎着站起来再度砍向邪龙。
正面接下了数次进攻之后,眩晕和脱力感让我理解了彼此之间力量上的差距,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顺着口鼻不断流出。
若是在地面上还有一战的余力,但是这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回复的手段和退路都已经没有了。
不过我也还是知道要留一招后手的,就算时间上有点误差,也差不多该启动了……天花板突然裂开,从中落下的是自我修复至勉强能行动的Ava……不,只是永动机关的人偶罢了。
凭着它所依赖的底层逻辑(本能),人偶的四肢都转变为锐利的形状,从高处瞄准邪龙的眉心,贯穿的一击将他的头颅牢牢钉在地板上,同时人偶也因为卡在一个恰恰好的角度而无法做出更多的动作。
姑且还算是在计划当中吧,本打算到这一步就用光炮一发解决的,但微妙地哑火了,似乎身体的虚弱程度已经比想象的更严重了,脑袋晕乎乎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还能站着都已经是勉强了。
与此同时,就算是脑袋被钉在地板上,龙的动作也没有被完全封锁,附着剧毒的利爪再一次从侧面向我挥来,没有力气躲闪也无法挡下这一击……
我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就不会再害怕了,结果还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说起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当我觉得必死无疑的时候总会有人挡在我的前面,这条性命明明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本该是为了别人而使用的消耗物,却总是当作珍重的东西被保护着。
好在这里是断绝一切可能性的深海之下,已经不会再有人代替我死去了……这么一来,就算暴露本性也无妨了吧,没关系,还不会死,就算会死,只要脑袋还在就还能再大闹一场……
眼看要被开膛破肚的时候,某个令人怀念的影子站在了我的前方。
“你啊,怪物也好,神明也好,唯独和英雄一点也不搭边。”
血雾飞溅开,星河倒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我又一次活了下来。
“抱歉啊……实在是忍不住……所以在你砍下那一刀的时候……跳了过来……没发现吧……呵呵……”星河一边吐血一边轻佻地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啊……啊……又是……又是我的过错……
大脑来不及去思考,话语也无法被组织成形,只有眼泪难以遏制地落下来。
“别哭啊……别哭啊……要是为了我而流泪……我会高兴的……要活下去的话……还来得及……”
“我没有……”
我没有什么……我没有想要活下去……那么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样的事的……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已经搞不明白了……
“哼哼哼……告诉你一件好事吧……”即便拼命地想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鲜血也在不断泵出,“你能活到今天理由……不是因为别人对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总是在说谎……”
像是在强调着我们彼此间的差异那般,对于不会说谎的神明而言,这既是称赞亦是讥讽……我不擅长说谎,但总是在欺骗自己……
“一开始……我也搞错了……我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后来我才注意到……‘没关系’是有关系,‘想死’是想活下去……你只是个谎话连篇的小孩子……和我们不同……你其实……是想活下去的……因为你看……你竟然会被那么多的人爱着……”
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而急促地呼吸着,而她的脸上仍挂着微笑,“是被爱着的啊……你这傻小子……”
然后艰难地抬起手臂,像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用几乎失去触觉的手指轻触着我的脸颊,“再努力一下吧……不是为了别人……”
我讨厌承诺……
所以张开嘴咬了下去,连同指甲皮肤血肉骨骼,把这些通通嚼碎,忍着快要吐出来冲动将它们咽了下去……
尝不出味道,只觉得难受……
之后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像是看见了光,随即邪龙的身躯沉入深海……
恍惚间又觉得有人站在我的身边说了什么,随后眼前的画面流转,回到了被阳光所照耀大地之上,被众人簇拥着……
Ban酱伸出血肉模糊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大声地呼唤着什么……
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