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语不发，看神色倒是信了，蓝衣人松了一口气。
蓝衣人觉得自己赌对了，世上本就有太多不正常的人，像这个男人这样的人多半已见惯了怪人，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世上还有喜欢听戏的聋子、喜欢恣意狂奔的跛子和喜欢劝架的哑巴，是以一个喜欢打着灯笼走夜路的瞎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人。
男人睥睨着蓝衣人，他虽已不得不相信蓝衣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瞎子，却决不能放松，只因他这样的人非但本就生性多疑，而且此时出现在此地的这个蓝衣人未免太奇怪。
周围有一个奇怪的人本来很正常，人难免或多或少会有些怪癖，可是这个地方原本一个人都没有，却偏偏突然出现一个怪人，这叫男人如何相信对方只是个普通人？两次试探，蓝衣人都像是个真正的瞎子，也像是真的一点功底都没有，他好像没什么威胁，可若是他恰巧是个比自己高明许多的人呢？这样的人虽然鲜有入世行走的，却也的确存在，男人不得不防。
刀在腰间，酒在杯中。
不论这个蓝衣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男人此刻已不想管他，只因有酒的时候连女人都要失色几分，何况眼前这个还是男人？
有酒如此，那么酒尽了呢？
桌子上原本有一整坛的酒，但再多的酒总有喝完的时候，这个杀人无算的男人酒量好像也比其他普通男人更加高明。
酒已尽，刀再出。
刀尖指在蓝衣人胸口。
蓝衣人本来已有几分平静了，此刻却只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逃出来，可是心脏怎么能逃？它只好奋力搏动，蓝衣人甚至怀疑下一刻它便要炸开。
男人这回一直没有收刀，他连动也不动一下，就好像他真的已变成了雕像。
蓝衣人努力让自己显得很平静，他很随意地道：“听声音，阁下好像没有再喝酒了，莫非是已经喝足了？”
男人突然开口：“你没有喝过酒？”他现在又像是由雕像重新变回了人，只不过他的手还是磐石般稳定，刀尖没有一丝一毫偏移。
蓝衣人笑道：“自然喝过酒，非但喝过，而且醉过不知多少次。”
男人道：“那你知不知道喝酒的人何时才会喝足？”
蓝衣人道：“喝醉了之后。最好醉倒在酒缸里，那样才算足够。”
男人道：“看来你喝过的酒应该不少。”
蓝衣人脸上露出莫名的神色，这一刻他似乎已经忘了面前有一个随时能要自己命的人，也忘了自己的胸口正被一柄刀指着。他的脸庞上泛起奇怪的光芒，他仿佛已经醉了，可是他今天这一整天里连一滴酒也没有碰过。
蓝衣人道：“不少，一点也不少，我敢保证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我即便不是喝酒喝得最多的，也至少是其中之一。”
男人道：“我是不是在说醉话？”
蓝衣人道：“绝不是。”
男人道：“莫非我面前有一大缸酒？”
蓝衣人叹道：“倘若你面前有一大缸酒，我保证你就算要栽进去时，脑袋也只会撞到陶瓷底上。不论你究竟是谁，我也敢说我不会比你喝得慢。”
男人突然咧嘴笑了笑，看上去似乎由衷地开心：“你的日子过得应该不错。”
蓝衣人道：“若是有酒。”
男人道：“你喝不起酒？”
蓝衣人脸上尽是遗憾：“这世上喝不起酒的人实在不多，手上有钱就喝好酒，若是口袋里一个铜板也没有，也不妨去喝待在最破败的地方，穷困、但手里还勉强有一点余钱的人剩下的劣酒。我当然喝得起酒，只不过喝得起还不够，还要喝得醉。喝酒若是不喝醉，简直像菜里没有盐，被窝里没有女人一样，索然无味。”
男人点点头，眼睛里也多了一丝人气，他看着蓝衣人的眼神就像老夫子看见了可堪一教的顽劣童子。
男人道：“你好像还有点钱。”
蓝衣人道：“你是不是也是个瞎子？”
蓝衣人的语气决计算不上友善，但男人却一点也不着恼，他好像在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个陌生人的朋友，就算蓝衣人态度再恶劣，他也能宽容。
男人道：“幸好我不是，否则哪怕世上最诱人的女人也总难免会一点都不可爱了。”
蓝衣人道：“你既然能看见，难道你就看不见我衣服上的补丁？”
男人道：“我只看见你的衣服用的是京都最高档的布庄里最贵的绸，哪怕只是半尺也足够叫这酒肆的店主倾家荡产，若这家店里还有模样不坏的老板娘，也许周边人就有福了。而半尺决计不够做这一身衣服。”
蓝衣人长叹一声：“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年来，每个三天里大概都有一天只能待在家里？若是遇上了阴雨连绵，五六天里有三四天出不了门。”
男人道：“三年前呢？”
蓝衣人道：“世上有一项活动最花钱，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男人道：“女人？”
蓝衣人道：“赌。”
正是赌，一个人只要会赌，愿意赌，不论他多么家私巨万，总也会一贫如洗，即便是陈轻尘那样的人也不会例外，只因他们根本就不懂赢的技巧，那便只有先赢，然后输，然后输得更彻底。
男人道：“你既然还有命，那看来你至少还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蓝衣人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聪明人不会赌，从一开始就不会踏向那个泥沼。”
男人道：“再聪明的人，一旦和那个字沾上了关系，也难免要变成呆子，就好像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也立即要变成呆子，就算他心里知道那个女人其实已经和其他男人睡了十七八遍，他还是情愿相信她是完璧，情愿为她献出一切。”
蓝衣人大笑：“你说的简直对极了。”
男人道：“你来这里几年了？”
蓝衣人道：“这个地方好不好？”
男人道：“我不知道，一个地方好与坏有时并不是它本身决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