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人发觉他好像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个男人了，即便对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却还能为男人补充：“还有人。若是人好，这个地方自然不坏。可是这个镇子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是以你不知道。”
男人赞赏地看着蓝衣人：“我现在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不坏。”
蓝衣人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开口：“不好，一点也不好。这个镇子已经老了，这是一个日薄西山的地方，只有老人和妇孺还愿意待在这里。就算你想看到年轻的人，也得等着偶尔过路的旅客——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你说好不好？”
男人道：“妇人难道不算女人？”
蓝衣人道：“当然算女人，但她们却是别人的女人。”
男人道：“世上岂非有许多好女人都是别人的女人？”
蓝衣人已不免要赞同：“不错，别人的东西有时总难免会比自己的要好一些。”
顿了顿，蓝衣人露出苦笑：“可惜终究也是别人的。”
男人叹道：“你说的好像是对的，这里的确不是个好地方。”
蓝衣人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来这里几年了罢？”
男人盯着蓝衣人，徐徐开口：“最多三年。”
蓝衣人勾了勾嘴角，面上尽是嘲弄之色：“刚好三年，到今天正是第一千零九十五天。若是三年前的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男人道：“三年已不算短了。”
蓝衣人道：“不短，你若是只做了三年的君主，那简直仿佛南柯一梦，再加上三百、三千个三年或许都嫌不够，可你若是三年里都待在这个地方，却委实太长了。”
男人道：“你如何过活？”
蓝衣人道：“在这种地方，你难道以为还有农民之外的人？”
男人突然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是这家酒肆的店主。”
蓝衣人神情一顿，继而正色道：“这里人虽然不多，但喝得起酒的人委实不少，我若是店主，你以为我会这么困苦？”
男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刀，大笑道：“好，好，好！简直好极了！”
蓝衣人偷眼去看，见威胁自己生命的刀又一次放过了自己，心中无端升起了几分平静，他现在隐约觉得男人哪怕是再一次用刀指着自己，似乎也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了，“习惯了”岂非是畏惧之毒最好的解药？
男人盯着蓝衣人，一双眼逼得狭长，有种不知名的气势自他身躯中涌现，几乎弥散整个酒肆。
蓝衣人还未干透的衣服似乎在突然间就变成了寒铁。
那是一种阴冷而凛冽的气势，蓝衣人只感觉有无形的铁钳扼着自己的咽喉，又好像有鞭子在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庞，这种感觉简直比之前的刀带来的恐惧还强烈。
蓝衣人这一刻才知道，刀始终只是人的工具，世上最可怕的既不是刀也不是剑，更不是毒药，是人。惟有人才是最可怕的，只因不论一个人究竟是死在刀刃下、剑刃下，还是被毒死，杀人的必然是人，只有人才能杀人，这些死物不能杀人。哪怕世上所有的动物加起来也许也不会比人更懂得如何杀人，这么样的“人”难道不可怕？
蓝衣人想开口说话，可他却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如死人般松弛，似乎就算说出话来，那些音节也能被冻住。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蓝衣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因为男人出刀太快，他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其实真的已经死了？死人是不是真的已没有意识了？是不是一定要意识消散才是死？难道人在死了以后就一定不能保留意识？可惜死人不会说话，谁也没有在死过以后还能告诉其他人，死究竟是什么感觉。要想知道什么才是死，惟有自己去尝试。
可是蓝衣人不想尝试，一点也不想，他虽然穷困潦倒，活得好像很不快活，但至少他还活着。活着岂非是最大的财富？世上又有哪个正常人是想死的呢？
男人此刻本该用他手中的刀贴在蓝衣人的颈子上，只要稍加用力，也许蓝衣人就真的再也没法说话了，然而他看着蓝衣人的神情，突然有些不想杀他了，至少现在不太想。
男人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蓝衣人没有说话，只因他非但说不了话，而且也真的不知道，之前分明还算融洽，为何突然间自己的性命就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呢？
男人也知道蓝衣人没法说话，幸好他也没打算听到对方的回答，他自己解释道：“因为你的手。”
手？这和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双手有什么问题？
男人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在这样的地方待了三年，而且一直是像你所描述的那样穷困，他会怎么样？”
蓝衣人当然知道他会如何，他此前已经向男人解释过，若是要在这个地方谋生，那无非是种地。种地虽然辛苦点，但总比讨饭吃有尊严，蓝衣人毕竟还不至于要去讨饭，他这样的人至少应该还有几亩地可以果腹。
可是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男人继续道：“你说若是一个人种了三年地，他会有怎么样一双手？”
蓝衣人同样也知道，一个辛勤劳作了三年的手，就算没有深厚的老茧，至少也不会像女人一样的温软滑腻。
男人冷笑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女人。”
蓝衣人当然不是女人，而且三年前他的手还是很粗糙的，只可惜三年来虽然不算养尊处优，却也少了很多麻烦，手上的茧子早不知何时已渐渐褪去了。
蓝衣人在心底暗自叹息，他发觉今天好像实在不是个好日子，想必世上没有哪一个人会认为自己的忌日是个好日子。
刀已在颈子边，这回是不是一定会饮血？
蓝衣人深知此番必死，已决心闭上眼睛等待，然而男人这时却突然收回刀，坐回原处，连带他恐怖的气势也尽数收回躯壳。
“阁下真是好雅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