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开怀大笑:“你居然肯说话?你居然不是哑巴?”
男人看着道人,认真地上下端详,就好像这道人是他的货物,而他正在打量货物的成色。道人见此,却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了蔑视,反而笑得很开心。
男人道:“你当然知道我不是哑巴。”
道人叹息道:“可惜一个哑巴未必是不会说话,也许是他不愿,也许只是不敢。”
蓝衣人苦笑,喃喃自语:“也许我今天真的不该回来,为什么我一天里只遇到了两个人,偏偏这两个人却都是想杀我的?”
男人这时转头对蓝衣人道:“这你未免错了,他虽然也不是你的客人,可他并不想杀你。”
蓝衣人这时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男人是杀人的人,只要收益合适,不论是杀谁都可以,“心安”这样的收益当然已足够驱使他来杀死自己。
可是道人呢?这个道人是什么人,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蓝衣人没有主意,只好道:“远来是客,只要不是来杀我的,当做是客人也无妨,我虽然不算主人,但至少可以替主人招待。”
道人的一双眼已化成两只弯月,他孩童般的脸现在好像更可爱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懂杀人?”
蓝衣人不说话,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人缓缓地道:“从我会用剑时就开始杀人,至今已经有数百年,我剑下的亡魂早已不知有多少了。”
蓝衣人并不是很相信这一句话,只因这个充其量弱冠之龄的道人根本不像是活了数百年的样子。只不过他也没有出言反驳,毕竟“瞎子”要想确认对方年龄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只有靠听,而声音像是个少年的人说不定也可能其实是个老汉,声音难免是会骗人的。
道人继续道:“可是我杀过的人至少值得我动手。”
蓝衣人已经明白,道人的自尊绝不容许他向自己这么一个普通人出手,只因自己不配。
蓝衣人自嘲一笑:“我突然发觉做一个普通人好像也挺好。”
道人赞许:“的确,至少长命。恬不知耻到向普通人下手的虽然有几个,但大部分人总还是要脸面的。”
蓝衣人道:“我有点好奇,他是用刀杀人的,你呢?”
道人道:“我有没有说过,‘自我会用剑开始我就会杀人’?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用什么杀人吗?”
蓝衣人了然:“原来如此。那么你的剑呢?”
道人道:“就在桌子上,你不如自己摸索一下。”
桌子上当然没有剑,只有酒杯、碟子、筷子和拂尘,这几样中没有哪一样和剑有关系。
但蓝衣人还是决定动手,只因他是“瞎子”。
蓝衣人道:“桌子上的好像是拂尘。”
道人正色道:“是剑。”
蓝衣人一怔:“剑?”
道人认真地道:“拂尘就是剑。”
蓝衣人皱了皱眉:“拂尘怎么会是剑?”
道人道:“你以为什么是剑?”
什么是剑?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只因要想彻底解释清楚剑这么个东西,也许一万卷书也未必说得完。
蓝衣人叹息道:“我不知道。”
道人道:“能杀人的就是剑。”
蓝衣人不敢苟同:“刀是不是能杀人?枪是不是能杀人?十八般兵器里总共有十八般能杀人,可好像那里面只有一柄剑。”
道人道:“十八般兵器里总共有十八柄剑。”
蓝衣人忍不住笑了。他本不该笑,只因眼前这个人决计会杀人、敢杀人,可是他却没法子不笑,他觉得这个人说不定是个疯子。疯子本不可笑,疯子已罹受了太多不该有的灾厄,为什么不多一点善良,为什么非要嘲笑不可?可是也不得不笑,只因疯话多半很可笑。
蓝衣人冲着男人道:“老兄,你道这个人是不是个疯子?”
可惜男人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一起笑出来,反而面上很凝重。
蓝衣人不该知道男人面色不好,但幸好瞎子也是能知道对方是不是笑了的,于是蓝衣人道:“这难道不可笑?”
男人叹道:“不可笑,一点也不可笑。”
道人的表情像是很吃惊:“你竟然不觉得可笑?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好像要高明一点。”
男人终于也笑出声来,可惜他现在看上去却一点也不高兴,看表情反倒好像是一夜之间输了三万两金子。
男人缓缓开口:“你觉得好笑,只不过因为你不懂。”
蓝衣人道:“我不懂什么?”
男人道:“你是不是认为剑就是剑,刀就是刀?”
蓝衣人道:“难道世上还有本来是刀的剑或者本来是剑的刀?”
男人道:“当然没有。可是倘若有一个人心中时刻怀着剑,那么剑也好,非剑也罢,其实都是剑。”
蓝衣人现在好像有一点理解了。
男人继续道:“甚至说来,有没有剑都不重要,只要他心中的剑还在,何时何地都像是带着剑。”
道人赞许地看着男人:“我似乎有点低估你了,若是再给你十年的功夫,你说不定也能摸到这个层面。”
男人道:“也许根本用不了十年。五六年前我还非得要一柄刀不可,而到了如今,随便什么东西在我手中都能成为刀。”
道人看了看男人腰间的刀,它非但不是宝刀,甚至几乎就是破铁片,不过若说它最像什么,倒也诚然没有第二个答案。
道人点点头:“你的确能做到。”
男人道:“可惜还不够。刀客不能放下刀,正如剑客也不该放下剑。但我的刀毕竟是世间的刀,总有放下的时候,而你却不会。”
道人道:“绝不会。”
蓝衣人不太能理解他们的意思,只好沉默,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沉默多久,又或者说他今天已注定永远再说不出话来,可是遇上了这样的情况,他却没法子逃,这未免太不讲道理。
蓝衣人现在想喝酒,他既不是用刀的男人,也不是用拂尘的道人,他手中没有刀,心中也没有剑,此刻惟有酒才能让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