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绝,刀已在。此刻,男人已挥刀。
这一刀他根本不知道该砍向哪里,也不知道道人究竟是不是能挡住,但这已不重要,只要出刀的那一瞬,它已不是男人能操控的了,刀已有了精神,刀已如人。
刀刃上挟着惊人的气势,哪怕面前横亘着一座山也必要分开两道,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刀气溢出,木制结构的酒肆便绝不可能安然无恙,可是酒肆中一点变化也没有,就连柜台上未被镇纸压住的账单也不曾移动。
道人斜睨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缓缓地伸手,很随意地握住了拂尘木柄。
这拂尘看上去好像很普通,它实际上当然也的确很普通,价值三百六十三枚铜钱的拂尘,即便是在街头厮混的泼皮也不会觉得太贵,毕竟一只馒头已值当三枚铜钱,若是不嫌太腻,一百二十一只馒头也不过只能吃七八天。
道人出手好像很慢,看上去只怕是几乎连苍蝇也赶不走,可是拂尘却先刀刃一步,正在他面前。
柔软的白须很轻易地挡住了那气势逼人的刀,男人直感觉他的力量已被尽数卸去,力既竭,他再不能有寸进。
此刻道人白皙的颈子与刀刃的距离不过半尺,可是这半尺却已是天堑。
道人叹息一声:“为什么非要如此不可?这里岂非还有酒?”
男人面上惊疑不定,手却已闪电般收回,看来他的手比他的脑子更懂事,他的手知道至少现在道人不愿意动手,自己也杀不了他。
男人看着道人:“有酒的时候你便不愿意杀人?”
道人笑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难道适才没有酒?其实不会有哪个人活着只是为了杀人,世上喜欢杀人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人喜欢的只不过是其中的利益罢了。”
男人不免赞同地点点头:“一点不错。”
道人道:“可是不管怎么说,酒至少还是必须的,若是杀了人之后没有酒,我简直几乎要分不清谁是被杀的人。”
那就喝酒,幸好在这个地方酒还是足够的。
道人大笑道:“有酒岂能无月?”于是抬手一指,扬起疾风,木制的屋顶便飞向天际,似乎已成了天的一份。
这间屋子已没有顶,现在只要肯抬头,便能见到夜空,那深邃的黑。
星月入眸。
圆月。明星。惠风。酒。
文人佐酒喜欢青梅,只因其风雅;武夫佐酒喜欢肉,只因其畅快。
可是这里既没有青梅,肉也早已被男人吃完。
不过幸好酒本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作伴,只要在合适的地方,遇上了合适的人,有没有青梅和肉一点关系也没有,星月亦可。
道人本来喝酒很快,绝不会比他杀人慢,但这回他却慢下来,只是小口轻呷。
男人只是静静地看着,虽然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神却已表明了他的惊异。
道人看在眼里,轻轻一笑:“世间惟星与月不可负。”
星若烛火。
桌上有烛,天际有星。究竟是星若烛,还是烛若星?
风流烛动,于是火光闪烁,天外没有风,为何星也在闪?
微弱的烛光最动人,蛾逐烛火,星是不是亦是同样的动人?那么逐星是不是人最绮丽的梦?
月呢?
月就在树梢,比星更明亮,比星更近,仿佛触手可及,它是不是也能勾起无数神秘的幻想?
怎能辜负月和星?
道人不经意地开口:“我自幼就有逐星之梦,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会落得飞蛾扑火的下场,但我却绝不后悔。”
男人道:“这不失为一个了不起的梦,至少像我这种自幼就为了活着而杀人的人决计想不到。”
道人叹息一声:“你岂非亦有梦?只不过你不肯告诉我罢了。”
梦?男人思绪飞远,那梦究竟是闲时能在村口的柳树下打盹,还是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乐意就能在池塘边坐上一整天?
可惜男人这样的人不能有梦,他的路在脚下,而绝不在梦中。
道人继续道:“这个梦我从未放弃过,那种神秘才是世上最诱人的东西,因此当我能飞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上,去与云比肩。”
男人听着,这回他已有几分兴趣了。
道人道:“与云同高其实不太难,也不过就是两千丈罢了。我曾经以为星虽藏在云后,却也未必比云高出多少,可是等我齐云高再去寻星,却发觉直到那个地方,星却好似还在远处,还是一样的渺小。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星与地的距离真的很邈远。于是我就继续向上。”
男人这时已忍不住要发问:“那你究竟有没有真的靠近它们?”
道人苦笑:“没有,还是太远,远到我根本不知道有多远。”
男人突然有些同情这个道人,他终于知道梦所以为“梦”,那只不过是因为它终究只是一场虚幻。
道人仰头看天,眼神迷离,酒在舌尖流连。
道人喃喃道:“幸好还有一点。我至今还不肯放弃。只因我知道这决计不是毫无可能。”
男人奇道:“难道竟还有回转的余地?”
道人斩钉截铁地道:“仙!惟有仙人!”
男人默然,虽然“仙”委实太虚无缥缈,但至少这的确是一个答案,那种存在幻想中的东西本就该是无所不能的。
可惜那只怕也是惟一的答案,给出这个答案本就是没有解时的解。
道人的嘴唇在颤抖,手也几乎要拿不稳酒杯,但是他的眼中却闪着光,癫狂、热切,漆黑的双眸仿佛正是这漆黑的夜空,眸中的光绝不输于星光。
道人突然死死地盯着男人,颤声道:“是以我一定要拿到七神剑不可,一定!”
男人现在只有沉默,沉默就不得不喝酒,除了女人,只有酒才最擅长堵住男人的嘴。
道人盯着男人,怔怔地看着他,沉寂片刻,突然厉声道:“你难道就不想说什么?”
男人抬眼看他,酒杯又一次靠近嘴唇。
等喝罢了一杯,男人这才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难道要鼓掌大笑,赞叹你有一个了不起的梦?”
道人笑,冷笑。
男人沉默,道人既然不说话,那他自然也没有说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