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长叹一声：“我若是说我其实连一个字也不知道，你想必是不信的。”
道人表现却颇是平淡：“不论我信与不信，至少我相信你一定会这么说。”
男人道：“不错，不论我究竟知道不知道，想必我也再不会有第二种回答。”
道人一笑：“我自然也早就想好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这个下一步究竟是什么，男人根本不用问，只因道人委实很难有其他的选择。
男人已出刀，他其实根本连进招的意图也没有，只不过是向前虚晃，立时实实点中了一个硬物，他虽知道这是什么，却无暇变招应付，人已利箭般向后飞掠。
这个杀人的人本来只会杀人的刀法，无一不是攻向实处的杀招，可是他现在已不得不用出另外的法门，只因他至少现在还不想死。
男人的后脊已撞向桌子，于是桌椅纷乱，他人却还未减速，又撞向几乎枯朽的墙壁，摇摇欲坠的四壁经不住这巨力，俱倒在地上，碎成诸多木片。这间酒肆已不能称为酒肆，就算是废墟也比它稍微整洁，不过废墟中当然是不会有桌子的，有桌子的地方好像比废墟显得要稍微富丽一点。
男人终于停下，此刻已距原地廿余丈，刀身微颤。
男人向远处看去，那道人还坐在椅子上，手中还握着酒杯，眼神迷离望着天穹，拂尘正在桌子上。
道人好像根本动也未动，但男人知道他适才一定动了，一定伸手握住了拂尘，然后用拂尘迎上了自己的刀尖，就在自己后退的瞬间，他旋即又将拂尘放回原处。
道人动作实在很快，以他的修为境界，想要杀掉男人实在不难，就算男人能搬山移海挡在面前，道人一样能碎山断海，然而道人那种随意举起拂尘的举动简直就好像是在戏耍。
道人开口：“你应该知道，我若想杀你，实在简单得很。”
道人声音很轻，传到男人耳边却不见有丝毫减损，虽在廿余丈外，男人还是能听得很清晰。
男人必须承认道人说的是事实，只不过道人要想毫发无伤，倒也颇是不易。
道人继续道：“我所以现在还不肯动手，那并不是我担心断一条臂膀，或是在什么地方多一条伤疤，你总该知道，这种伤委实不能算太重。我不肯动手，那只因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是以让你少吃点苦头，说不定反而更有可能让你说实话。”
男人此刻只有苦笑，他只笑了一声，便尽数收敛，只因这个时候苦笑是没有用的。只有握住刀，在该挥刀的时候斩出，那才是惟一有用的。
男人道：“我只说最后一遍，你以为我知道的事其实我连一个字也不知道。你若是不肯信，非要断掉一臂，那就只管来。”
道人叹息一声，放下酒杯，人只在刹那间便逼至男人身前，掌中握着拂尘。
道人道：“你若以为以你的境界平素里真的能伤到我，那未免大错。”
男人道：“可惜你至少现在还不愿意杀我，只要这一点，就足够我伤到你。”
道人大笑道：“不错，一点也不错。”
下一刻，道人立时挥出拂尘。
柔软的白须带起难言的威能，仿佛周遭的时间也凝在此时。
道人这回出手还是很慢，好像他天生就是以慢为路数，可是之前他向蓝衣人动手时，就连男人也看不清他的动作。
道人这一手非但慢，而且柔，像是哪怕眼前有一张糯米纸也断不能有分毫损坏。男人甚至能看清他臂膀如何动、手腕如何转。男人本该能轻易闪过，可是人却好像已被定住，连举刀也是难事。
风。
四周无风，人前有。那样轻柔的动作怎么会引起风？
可是风已卷起，卷起草、砂砾、尘。继而卷起草皮、卵石、泥土。
河边有树，环着河岸的柳树，一人难抱的老树。柳条下坠，纷纷若悬瀑，可惜这样的季节里已没有柳叶，亦没有飞絮。
轻柔的风为何能攫起树？繁茂不逊树冠的根呢？它们为何没能尽力扎在地里？
树已飞向风中，立时化作齑粉，这已不再是轻柔的风。
碎木板也挟在风中，此刻酒肆已绝不是酒肆，只有残垣。
拂尘缓缓地移动，好像永远也不会落下。可是世上本就没有永远。
拂尘已将落下，男人知道这一击也许会让自己陷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坑中，甚至说不定自己会跌在碎石里，只能无力地仰望道人。人力到了道人这般境地，已几可与天争锋，毕竟所谓的天，到底也不过只能劈出雷，就算它能碎石断树，也决不能开山，可是人能，至少这个道人能。
男人绝不可能硬接下这一击，但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深知这个道人至少现在绝不会杀人，他好像始终还以为自己知道呼来剑的消息，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在逼自己说实话，而死人是没法开口的。
拂尘已几乎要到男人面前，速度依旧不快，但是威势却丝毫不减，难道说道人真的要杀人？
男人看见道人突然露出很可爱的笑容，那种天真如童稚的笑无端让男人不寒而栗。
男人脸色一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好像是错的。
这时道人也开始佐证男人此刻的想法：“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真的认为你知道的比我多？”
男人现在只想苦笑，可是他被道人的气势压得很死，就连动也不能动，只好默然。
男人已经知道，道人其实从一开始就真的是在追杀，而绝不是戏弄，他所以要来来回回这么多弯道，那只因自己若是临死反扑，至少还是能给他一刀，这一刀虽绝不会致命，但能不受岂非更好？
在此之前，男人一直以为道人至少短时间之内不想杀人，直到道人真的动手时，他还是保持这个想法，可等到男人终于明白了，他却已再没有机会反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