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死了么。
柯太素忽是没由来想到。
且不论血肉之躯如何,自己真真切切地见着,命格最后粉碎作了齑粉——
而如此,再无生还的可能。
饶是神,大抵也应是死了。
但此时,他垂下视线,见着双手,十数年来所熟悉的双手;心思上动弹十指,十指是应着心思舒缓地张了张。
双手抚摸上侧脸,而后沿着脖颈直下胸口,依然温热。
甚至是身上华服也熨帖得工工整整,不然纤尘。
惊愕之余,不由是满心困惑。
不过所幸,暗问自己是谁,柯太素这三个字眼尚留心上。
他抬过眼,这一处颇为宽敞——啊,是该称之为大殿比较合适。
大殿的穹顶镶嵌满了参差不齐的水晶,诧异得是,虽寻不到光源,但每一块水晶熠熠生光。
也是如此,大殿甚是明亮,确切说,是亮堂得晃了眼。
微微是眯了眼,视线转下。
石砖是米白色,平铺了大殿之底。
石砖打磨得格外精细,以至于是清晰倒映出穹顶的水晶。
然而,不知为何,石砖中的水晶并没有光泽,甚至于偏于昏暗。
柯太素望去,恍若是在窥探着深渊——断断续续得,偶有失重感。
他摇摇头,收回视线。
穹顶与地表相接之处,目光见着,似是无穷无尽地向着远处延伸。
看到它的第一眼,柯太素不假思索地认定了,它亭立在这大殿的正中央。
走近是一处花坛,青白石砖精巧地堆砌有半人高。
黑褐土壤松松软软,温湿恰到好处,似是有人勤耕不辍的结果。
但偏偏,这之中没得一株活物。
——是了,没有活物,但却有一株死物。
柯太素也不知道,心上这顺理成章的理在何处,思索时却只剩字句的重影。
他再是近了两步,不设心防,倒是坦然——毕竟当下光景也是无从可思量,不若随性。
一株枯萎了的花朵,半曲着身子。
柯太素言不出究竟是何种花朵,且不说柯太素平素是不识花草,它当下模样悲凉得也是难辨。
不见花蕊,花瓣萎缩去,染上了灰白,花萼参差残破了不少;一如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昏黄迟暮。
他伸手,却是停下,而后缩回。
已逝之花,还是留它一片宁静。
于是乎,柯太素慢慢地放下了手,搭在了精密堆砌的青白石砖上。
石砖触着平整,唯独辨不出它究竟清凉还是温热;边缘些许棱角,增添了不少质感。
暗转。
穹顶之上,成簇水晶一缕一缕地收回光线,不紧不慢,有一番收鱼上钩的从容。
大殿之底,平整地砖慢慢涌现了点点微光,底下望去,深渊恍若是有星光外逸。
不多时,似是星辰大海没上了柯太素的膝盖。
大殿笼罩在了一端迷离的气氛里,神秘且优雅。
穹顶与地表之际,此时定格,停了延伸。
花坛氤氲出了另一幅光景,细听,恍若是土壤的流动声。
柯太素见着,眼瞳微缩。
已逝之花抖擞了些许,一顿一顿间,挺拔了身姿。
青翠色攀附上了茎秆,宛如青涩的少女提着绚烂的长裙,翩翩地旋转着;裙角折起翻落,划出曼妙弧线。
花萼渐渐地恢复了气力,承托起的花瓣也是逐渐饱满,点染了一抹流光溢彩的白色。
顷刻,似是应着花瓣的呼唤,花蕊犹抱琵琶地显了身子,娇弱地微微伸展开几寸绯红。
这一幕,倒是别样奇美,令柯太素看怔了许。
并未有惊意,反而是几分熟悉之感,恍惚间再见故人一般。
不,倒确是故人。
柯太素指尖搭上瓣尖,眼底没由来一酸,诉不尽的苦衷本当掩埋得深刻,此时却再也不能自已。
长久是坐在权高座上,也是忘了,他只是个少年郎罢了。
“好久不见。”
殿堂悠扬起女声,声里兼有沉水的静谧和芳华的淡香;仿佛是大家深苑里,雕刻了龙凤的楠木椅那般古典高雅,令人心惊。
大殿是唯有柯太素一人。
那声问候,是亭立花朵言出;作声时,花瓣微微颤了许。
“好久不见,怜之花。”少年长长是深呼吸,敛了情绪。
怜之花听得少年平淡,略是无言。
“在予面前,你不必勉强自己。”
柯太素微微一怔,而后苦笑:“人的七情,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没有办法呢,予生来便是如此。”
柯太素靠着花坛边缘的青白石砖,坐下。
“谢了。”
“不用这么客气,毕竟,你是予的侍者。”
怜之花遣词故作是淡然,柯太素是听得了,她言语里些许雀跃。
她分明是通透七情,却依然这么不率真。
柯太素禁不住轻笑出声。
天下人怕是要失望了,他们笔下威严仪容的冰山形象,不过是个小傲娇。
倒也怪不得他们,毕竟,除却柯太素,再无人能见得怜之花的些许影子。
“这里,是你如今的居所么?”柯太素是环视着大殿,大殿无门无窗,断了内外相连。
他自是无从推测大殿坐落何方,可也无需推测。
“予之沉睡地,辰源乡之底。”怜之花,是断然不会对柯太素有所隐瞒的。
指尖摸索上青白石砖一处棱角,略生疼。
“是你救了我么?”他终是问道。
没能预料,怜之花沉默下,不作声来。
柯太素静静坐着,等待怜之花的回答。
“并非是予。”
她遣词了良久,却终究,还是觉着直说了为好。
“也并非是谁。”
柯太素听着迷惘。
“什么意思?”指尖似是被那棱角刺伤了,些许生疼,“到底发生了什么?”
“予的状态长久来如此,你是知晓的。”怜之花它摇曳着,“若非是听闻了你的意愿,尚不入世。”
“所以,予在之后,又是沉睡过去;故而,关于这一战,予不知任何。”
柯太素听得,略是遗憾。
“唯独一点,予当告知你。”她的声音一下是急迫了,“命格破碎,是既定事实;你的死亡,也毋庸置疑。”
刹那间,怜之花瓣尖染上绯红。
“什么?”柯太素不知,自己唇薄凉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之花的声音渐行渐远,似是烟雨模糊起。
“……命格……你……”
柯太素全然是听不清楚。
怜之花似也是知晓了柯太素,他听不确切。
“……见……予……”
她最终是留下这么一句。
接踵而来,是天旋地转的失重感。
柯太素猛然间,身子坠下,忙不迭是扣住青白石砖,稳了身形。
他尚没得转回视线,指尖上,平整石质渐变成粘稠湿热的液状。
他忍着上下翻覆的恶心,缓缓站起身;见着,青白石砖上游走着暗红色的液体,齐齐地向着亭立正中的怜之花窜去。
抬起手,若是铁锈气息。
——这是……血?!
是血,柯太素辨得明白。
无端的烦躁感逐渐侵蚀他的内心,不知是景色不真切起,抑或是视线变得模糊,迷茫薄纱笼了大殿。
——不,不对!
柯太素声嘶力竭,却是蓦然发觉,自己再是没了声响。
大殿恍若戏子台,伸展了千万细线,扼住了柯太素的身子。
穹顶与地表之际,定格融解,逐渐幻化出色彩。
柯太素眼皮渐渐是沉重,朦胧间看见一个纤细的背影。
她身子高挑,眼见着可能比柯太素还高去些许;栗子色及腰长发,渐渐染上了橘红。
她挥了挥手,橘红应着,似是被她打了翻去,随之染尽了她的素衣。
再是翻腾,橘红之色幻化成了火苗;燃起一人高,围拢着她,声势愈是浩大。
柯太素的五觉,终是不识,恍若是被笼罩在夜色里。
地表收起了星辰,穹顶再是现了光芒。
她走进了穹顶与地表之际。
他坠向不可知的水晶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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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略是熟悉了的天花板。
日头些许高了,攀上了床头,如若是乖巧小猫,安生伏在柯太素身上,别有暖意。
柯太素觉着身子无一不是酸疼,他挣扎了许久,终是扶着床头缓缓坐起。
侧过脸去,纸窗是开着,缕缕清风迎合,好生闲暇。
“好想睡。”他确是没得清醒,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
这里应是望临楼了。
微微听得,大福收整桌椅的动静,苏以望和临玖儿母女不停歇地拌嘴。
什么啊。
原来只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