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太素掀过被褥,摸索着是下了床。
床侧是有人移了一张方凳,方凳上托着一盥洗面盆。
盆中本是清水,却被沾血素纱染了殷红。
柯太素一怔,而后是看向身上,已是换上了一身整洁衣物;样式倒是与昨日如出一辙,不过明眼见着些许修整大小的针线,令得合身。
微微抬起领子,柯太素见着昨夜心上的伤口,包扎了素纱,略是可爱地打了个蝴蝶结。
大抵是她的手笔。
柯太素不自知,唇角勾起浅笑。
伸展下身子,酸疼渐渐是缓了过来,抬脚是向着房间外走去。
望临楼二层,上下通透。
由是柯太素吱呀声里推开房门,闲坐在一层的两人,齐齐是看了过来。
“早。”柯太素些许局促,向着楼下二人,微微抬手打个招呼。
却见得临玖儿撇过嘴,她说:“还早什么,都是正午了。”
柯太素右手不自在是摸了摸侧脸,无奈一笑,沿着扶手,转下楼梯。
临玖儿今日依旧是着得素雅,齐胸襦裙披着浅色小衫;裙身向着裙角,浅浅地渐变作青蓝之色,似是花青加墨,点了荷花。
她眉上流连不愉,再是不看一眼柯太素。
柯太素心底好笑,这丫头,还在为着昨夜的事闹别扭。
他走下最后一级阶梯,见着一层楼里,八仙桌照旧是安居原位,烛火已是燃了大半。
燃青里,这烛火是要延续着三天的。
柯太素烛火光里,见着当年。
柯家的厅堂有意是建设了格外宽阔,可饶是如此,亲族一聚,依旧显着逼仄。
可那逼仄并不恼人,反是格外温润人心,一如烛火之温。
“小子。”苏以望唤了一声,柯太素当即是回神。
他接下了苏以望掷来的圆滚滚白团,入手,手心一烫,禁不住再是抛起。
随之看清了何物后,两手慌乱着反复掂量它,终是握在了手上。
尚是泛着热气的馒头,留有面粉清香,定是大福清早起做成的。
“临玖儿给你温着的,不客气。”苏以望故意是挑明,身子偏过,随意躲开临玖儿的张牙舞爪。
柯太素看向临玖儿,她颈上微微现了粉红。
“谢了。”
“哼!”她偏过头去,也见不得神色。
苏以望依旧红衫,招摇着,柯太素暗里揣测,莫不是苏以望衣橱里,尽是这殷红之色;腰间垂下五色流苏,倒是给一身红意添了新光。
她今日是好生打扮了,本就明朗的面容,此一时更显着耀眼。
苏以望向着柯太素,故作暗含情意,抬过一眼。
柯太素身子酥麻,再是不敢端详她,红颜祸水,大抵是如此了。
“还真是未曾毕业的清纯郎儿。”苏以望咯咯笑出声来,临玖儿偷偷转回视线,狐疑看着二人。
柯太素轻咳一声,将馒头塞入嘴中,强行不作声。
他就着临玖儿坐下。
临玖儿下意识攥拳,本欲将他锤开;可又回想着他身上带伤,粉拳缓缓是松了开。
“诶,我难得是作足了心理准备,来给你消消气。”柯太素偏偏是作死。
“如你所愿。”临玖儿纤纤玉指探上他大腿,这见着浅薄的身架子,还是有点肉的。
指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
“嗯——”
柯太素甚至是惨叫不得,临玖儿另一手将馒头狠狠塞进了他嘴里。
“行了行了,你们可别一早在我面前打情骂俏了。”苏以望摆摆手,言语火上浇油,面上见着是唯恐天下不乱。
果不其然得,临玖儿听得这话,手上本是气力减轻,一瞬又是忿忿。
“才没有!”
柯太素觉着自己好是委屈。
“这哪是打情骂俏,已经是蓄意伤人了!”
良久,临玖儿心上这一夜里没由来的恼怒也是消停了;却是见着柯太素沉沉垂首,脑袋枕着桌案,好死不死。
“昨天夜里,白山里生了什么事?”
柯太素听得临玖儿一问,他本当是自然而然地回话。
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
昨夜,白山,发生了什么事呢?
自己确是在场,可是此一时回忆起,一幕幕眼前场景,却全然成了模糊的碎片。
白山山鞍上的湖泊,镌着莫名纹路的碎片,自称秦家家主的男子……
临玖儿坐在柯太素身侧,见着他缓缓是右手抚上面庞,随之紧紧地扣着,使着气力似是想将五指扎入面目。
“柯太素?”
她轻轻唤了一声,柯太素置若罔闻,他眼里越发深陷。
“柯太素!”
她震声在柯太素耳际,柯太素身子一晃,眼底里无尽的黑暗间,遥遥传了微微一声呼唤。
他撤了手,茫然抬起视线。
临玖儿面色焦虑地看着他,苏以望却是眸子生着冷意。
“什么?”他终是回过了神。
“我才是要问你,你是怎么了?”苏以望猛然间,拽住柯太素领子。
“你是谁?!”她一喊,加诸了式术。
“柯太素……”少年是不知所措,如是说道。
苏以望松了手,眉眼里的冷意渐渐是褪去,食指有节律地点着桌案。
柯太素坐回椅上,身子软绵绵得使不上劲,恍然是从沉水里一瞬浮上的错觉。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小子,倒还是小子。”苏以望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临玖儿疑惑地盯着她,她已是完全整不明白了。
“小子,你还能记得是谁伤了你么?”苏以望没有回应临玖儿的疑惑,先是问向柯太素。
“伤了我……”柯太素摸上了胸口,素纱包扎着。
橘红色火光里,男子黑发染成了银白风霜。
面上凄然,但却是格外坚定。
“涂……图家。”柯太素见着那人面貌,甚是熟悉,随之是记起了忽是倒入药铺里的男子,“殊图!”
“图家?”二十年前的惨案,苏以望自是听闻。
“是那个忽然晕倒在渊老头药铺里的那人?”临玖儿是知晓,她确认一问,得到柯太素颔首。
“竟然是他。”临玖儿尚还记得他与渊荧不明不白的话语。
燃青在即,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殊图是这么说的。
“他是冲着你来的么?”临玖儿话出,又立即否定了自己,“可若是如此,他为什么不在药铺时动手,反倒是待得夜里,选了白山。”
“他不是冲着我来的。”柯太素笃定,但又说不上缘由。
苏以望不动声色间,锁上的眉渐渐舒开。
二人口中说着殊图,苏以望但闻图家,确是未曾认识这人;但只要并非是他,便是无恙。
“昨夜的白山里,只有你们二人么?”苏以望是觉察了另一气息。
柯太素沉思。
“秦家家主,秦阑之。”
“果然……”苏以望了然。辰源乡上,但凡是见过秦家二三面人,大抵皆是难忘,他们身上气息。
“秦家么。”临玖儿清浅声色里,暗藏锋芒。
柯太素偏过视线,是她明眸皓齿。
他心上忽是一惊。
秦阑之,秦家,他们到访白山镇的目的,只是单单走了白山一周么?
柯太素分明是记着的,可又记不起;唯是见着临玖儿,暗自心悸。
“所以,落下星辰,是为何物?”苏以望看向柯太素,字字有声。
白山里,没有所谓稀世珍宝,更没有怪谈中先人遗迹。
而偏生是这么一个旮旯地儿,却引得秦家家主和那图家后人,争锋相对。
更是遑论,眼见着懒散颓废的柯太素,他又是为何,与那二人起了争执?
唯独,那落下星辰,是唯一变数。
柯太素唯能记起,碎片上奇异纹路。
他摇头不言。
“昨夜,你到底是遭了什么事?”临玖儿觉着柯太素上上下下全然不对劲。
“我也是不知。”柯太素苦涩一笑。
是千余年岁月,令自己记性差成这般了么。
“嘿——哈——”窗外忽是响起号子。
“嘿——哈——”随之是众人的应声,声里携着喜悦。
柯太素站起身来,看向窗外。
是有十数人,抬着桩子,行走过青石板;不算狭窄,却也不宽敞的路上,两侧人满。
他们面色皆是遮着面具,或是鬼神,或是人谱;打着号子,迈着步子,向着白山山脚下走去。
“这是个什么风俗?”柯太素见着这,忘乎了昨夜的思量。
“千年前,没得这么回事么?”
“并不。”
“相传,燃青时,魂魄走行,他们会在阳间市坊购些资用,以备下一年阴间里的生活。”
“由是,市坊各家,索性聚拢一处,展开营生,方便先人。”
“白山镇里,多年以来,皆是在白山脚下,搭了游街。”
柯太素倒是讶异,而后一笑,这般习俗,倒是有趣。
“燃青的头夜最是热闹,还有烟火。”临玖儿走至他身边,一同看向窗外。
“今晚,我带你见识见识。”
“诶?”柯太素讶然,“我们也是可以去么?”
“当然,不如说,正是希望着我们前去。”临玖儿白了柯太素一眼,“无利不起早,不然哪能延续这习俗。”
“也是。”
心上有了期待,柯太素看向白山。
日头已是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