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香烛将尽,苏以望取了新的来。
燃青里,烛火需是维系三日。
自然,寻常香烛不过能燃烧些许光阴,有个一时片刻甚是良好;由此,得是有人续着。
续上香烛,所谓接光。
苏以望持了香烛,仪容正色,步步端得庄重;柯太素见着,她姿态与步律。
一如当年自己。
柯家,诚然大家。
然而,因着先人的过错,柯家再是没了往日声名。
待得当时,不过是因着亲族数繁,而被人称为大家——多半讽意。
柯太素忽是记起,燃青,恰是自己成了家主之日。
但全然不若今日,风声朗朗,日头正好。
他见着抬桩人群,向着白山脚去,渐渐是远了;小路两侧,驻足的人们或是跟随,或是回了自家。
雷雨天,那是。
纸窗扑棱地响着,似是将抵不住迎面风雨;屋檐侧去,分明白日,却是昏沉。
柯太素站在父亲身旁。
父亲只剩了个背影在眼里。
他环视了这厅堂,建得宽敞,可依旧纳不下柯姓众人。
更是在这厅堂中央,横放了两米长宽的八仙桌,令得人们的站足,狭小了去。
柯太素向来觉着,厅堂显着逼仄,但却是温暖。
可那日,他失了这份温暖。
父亲右手边,是直系的族人,柯太素自幼是认得,二爹三爹他们。
父亲左手边,是旁系的族人,一年到头,若是巧合,见上一面;柯太素辨不得各人身份,更无从开口问候。
他见着左右的面上,皆是没了笑意。
女眷多是在后院,厅堂之上,不便出现。
间或有轻笑,柯太素看去,是二三孩童,借着大人身子,躲藏追逐。
八仙桌上,琳琅菜肴,荤素各半。
酒盏列得齐全,筷箸端得平整。
烛火窜着,香有檀味。
她纤纤玉指,别是好看,随意提携酒壶,向酒盏中倾了底上。
父亲似是斥声了她,而她冷眼。
——她?
柯太素单见着父亲背影,没得见着父亲身前。
他分明是没见着那人。
可又偏偏,他说是她。
无名焦虑,又是涌上心间;柯太素急急是想绕过父亲,看上一眼。
随之,他是哂然一笑。
人当如何在回忆里动了身形?
风声渐响,勾回他游离心神。
紧随其后,是耳侧众人哗然。
父亲转过了身。
柯太素见着,八仙桌上,似是照旧,却又违和——
啊!
是香断了。
香火,香火。
也是无怪这周边,众人哗然。
些许面上,显着焦虑不安的神色,毕竟这无疑是个意味不好的兆头。
何况,柯家境地,已是艰难。
可也有人,身子藏在人间,不动神色是漠然视之,隐约,还有着些许不耐。
难道,你这姓氏,不是柯么?
他再是回忆起,喉间欲作声,心上依旧是是如若风雷般的怒火。
可也正是回忆,他只能是这么驻足原地;悲愤,却也无言。
父亲厚实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抬起头,记不清父亲的容颜,也就无从看清。
唯有他额上二三横向皱纹,有些明朗;他那时,当是笑着,些许告慰般地笑着。
柯太素接过了香。
香有三支。
两侧人声,忽是断了。
他们确是,在见着柯太素接过香的一瞬,屏了呼吸,言语不得。
但随之,柯太素左右见去,他们是口唇翻飞,面有潮红;甚者,手脚并用。
但,柯太素全然听不见。
兴许是风声湮没了他们的言语,抑或是自己这心思,全然在手中三香之上。
柯太素走到了烛火台前。
他叹了口气。
回忆中,回忆外,皆是叹气。
左右人,他们心底任凭是思量如何,图谋些许,也不得再靠近这八仙桌侧。
柯太素见了他们的面容。
当年是不解。
如今是悲愤。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抵如是。
他举过三香,上了眉线,手持末端那墨红细杆,轻点香头,入了烛火。
火是橘红,渐渐染了香头。
往日,柯太素见着香头燃起微红,间或青色,随之灰黑,别有趣味。
今时,他只是见着。
捻了断香,递过身旁。
也不知身旁站着是为何人,一呼一吸间,别有幽香,是若繁浩星河下,轻罗小扇间,苍野花香。
柯太素没有转过头去,见她。
此时,他分心不得。
他扯着嗓子。
“接光——”
再是。
“接光——”
他听得自己的声里,甚是不自在。
因为这悲凉得过了头,浑然不似少年。
反是如若迟暮之年,手指颤着,老人那最后一星余火。
他们都沉默了。
渐渐是俯了身子。
柯太素眼角瞥见,二三垂髫,怯生生凭着大人腿脚,看向自己。
再无回头路。
“身体安康——”
“人丁兴旺——”
“子孙满堂——”
他持了手中香烛,一拜;再是寻了香台,安下。
隐下眼角湿濡。
自是此后,年年燃青,皆是柯太素守着烛火。
左右人容颜变去,偶有些许人走了,而二三垂髫也是渐渐明了事理。
柯太素长久是坐在那厅堂正中,金丝楠木制,不曾镌有丝毫纹路的座上。
他听得帘后一声叹息。
“我说,你这是还没能睡醒么?!”她抱怨道。
柯太素回过眼,见着是临玖儿忿忿鼓着的脸颊,如玉白皙,染着粉红,别样可爱。
倒不由是一笑。
而后,临玖儿狠狠踩上柯太素右脚,这人还偏偏是这么贱笑。
“错了错了……”柯太素好是无奈,可又惹不得这丫头。
“接光接光!”
柯太素一怔,是苏以望生着千般妖娆的嗓音;他偏过头,见着苏以望已是将香烛探入烛火。
手上香烛燃起,她葱指捻上香台内快是燃尽的那三者。
心底是千回百转,没料到,千年后,柯太素还是能听得有人这么言说。
不过——
苏以望捻着香烛,略是想了想;而后,直接是更易了香烛,懒洋洋转回身来。
“诶?”长久震撼柯太素。
临玖儿见了苏以望这模样也并非一回两回,她也不知这是第几次自己这么说道:‘你这也太过敷衍了吧。”
苏以望听得习惯,习惯成自然么,倒是没什么想法。
她坐回椅上,见着柯太素震惊貌。
“小子,有必要这个模样么?”随之,苏以望轻轻拢了拢青丝,“也是,你这千年前的老古董了,想来定是看不惯。”
柯太素讪笑,所谓规矩,还是在他心中占了大半。
“要我说,这两三句话也当是整改整改了。”
“如果全依着你,辰源乡上大半习俗,都是可以废止了。”临玖儿没好气吐槽。
“有一说一,确实确实确实。”苏以望还作着正色好生思量,随后肯定。
“你真不能好好反省下自己么?!”
苏以望觉着这是个麻烦的提案。
“你我都是半步黄泉的人了,我还说些身体安康做什么?”
“待得你我入了黄泉,临家也是绝了,又何来人丁兴旺之说?”
她言辞犀利,针得临玖儿不作声。
随之苏以望是促狭一笑,说道:“不然,你俩整个子孙满堂出来?”
临玖儿一时是没得反应过来,随之,颈上微红窜了全个面目;柯太素见着,她隐约是浮了细汗。
柯太素默默掩了耳朵。
“苏——以——望——”临玖儿一声,震得望临楼上下门窗,皆是颤了二三。
苏以望抵着临玖儿的张牙舞爪,嘛,这么娇小个人,制服起来也不算难事。
柯太素见着她俩,不自禁笑出声;收不住,笑得浮了眼泪。
临玖儿听得他笑,脸上又是羞红,敛了姿态。
她恶狠狠向着柯太素说道:“笑,就嗯笑!”
“抱歉抱歉。”柯太素连连摆手,他也不得揣测,没有眉目的安乐。
燃青,若是能这么过着,倒也不赖。
恰是时,有人推开望临楼门来。
那人面上是遮了个灶王爷的面具,红红黑黑,略是好笑;面下身形,是上了年岁的发福。
柯太素见着这身衣裳,和昨日全然相同。
他摘下面具,果不其然,是渊荧。
他面上略有无奈,且向着临玖儿是有些歉意。
临玖儿蹙了眉头,她问道:“渊老头,你这时日不守在药铺里,怎么到我这来了?”
渊荧此一时也是在意不了临玖儿这没大没小的称呼,他一摊手。
“我也是不想啊。”
随之,渊荧身后走出一女子。